周三早晨七点，陆晨坐上了前往北京的高铁。
车厢里很空，他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江南的农田在晨雾中快速后退，渐渐变成华北平原开阔的景色。他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昨晚整理的资料：
碳化硅项目技术路线图（草案）
石墨烯透明电极最新进展报告
燧人智燃三年发展规划（简化版）
每份文件都做了加密，只保留了可以对外展示的概要。此行的目的很明确：摸清华耀内部的真实态度，寻找可能的突破口。
陈教授在电话里得隐晦：“唐文山最近在投委会上很少发言，但他话有人听。你们见面时，多聊聊技术，少谈商业。”
九点四十分，高铁抵达北京南站。陆晨打车直奔国贸三期。这座北京最高的建筑在秋日阳光下泛着冷冽的玻璃光泽。
星巴克在第三层。陆晨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个靠角落的位置。他点了两杯美式，一杯放在对面。
十点整，一个穿着深蓝色夹磕男人走进来。五十岁左右，头发梳得整齐，戴一副普通的金属框眼镜。他环视一圈，径直走向陆晨的座位。
“陆晨？”
“唐总。”陆晨起身握手。
唐文山的手掌干燥有力。他坐下，看了眼桌上的咖啡：“谢谢，不过我喝茶。”
“抱歉，我……”
“没事。”唐文山笑了笑，招手叫服务员换了杯红茶，“陈教授你很直接，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你们和华耀谈得怎么样？”
“技术尽调昨结束，杨工带队。”陆晨，“估值和条款基本定了，周五签约。”
“杨静是个认真的人。”唐文山抿了口茶，“她的报告会影响最终决策。不过……”他顿了顿，“孙副总急着签，有他的理由。”
陆晨等着下文。
“华耀内部，对硬科技投资的看法有分歧。”唐文山看着窗外的长安街，“一派认为应该重仓，赌国运；另一派觉得周期太长，风险太大，不如投互联网和消费。徐明科技的项目，就是这种分歧的产物。”
“唐总属于哪一派？”
“我？”唐文山笑了，“我只看技术本身。徐明的碳纳米管膜，技术路线有问题，成本下不来。我投了反对票，但没用。孙副总需要这个项目来证明他的眼光。”
话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白。
“所以华耀投我们，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对冲徐明的风险？”陆晨问。
“可以这么理解。”唐文山放下茶杯，“但如果你们的透明电极做不出来，或者做出来莲成本压不下去，你们就会成为第二个徐明。到那时，孙副总会毫不犹豫地止损。”
“我明白了。”
“不过……”唐文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推给陆晨，“我看了你们提交的专利摘要。石墨烯缓冲层做碳化硅外延，这个思路很有意思。”
文件只有两页，是燧人智燃关于“石墨烯\/碳化硅异质结构”的专利概要。这是张明远上周刚提交的，还在受理阶段。
“只是个初步想法。”陆晨。
“但想法很关键。”唐文山指着文件上的示意图，“用石墨烯做缓冲层，可以缓解碳化硅和硅衬底之间的晶格失配。这个思路，国际上也有团队在做，但你们走得快。”
陆晨心中一动：“唐总了解国际进展？”
“我在斯坦福的导师，现在就在做这个方向。”唐文山，“他上个月发邮件问我，国内有没有企业在尝试。我有，但还在早期。”
“那您导师的看法是？”
“他，如果能在六英寸硅衬底上做出高质量的石墨烯缓冲层，再外延碳化硅，成本可以比传统方法降百分之三十以上。”唐文山看着陆晨，“但难度很大。石墨烯的转移、平整度、缺陷控制，每一步都是坑。”
陆晨沉默了几秒。这些技术难点，张明远在实验室笔记里都提到过。
“我们在尝试直接生长。”他，“不用转移，在硅衬底上直接催化生长石墨烯，再做碳化硅外延。”
唐文山的眼睛亮了：“有进展吗？”
“刚做出样品，缺陷密度还很高。”陆晨实话实，“但方向应该是对的。”
“样品带来了吗？”
陆晨从包里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是两片一厘米见方的样品，一片灰黑色，一片浅灰色。
唐文山戴上随身携带的放大镜，仔细观察。“这片黑的，是石墨烯层？”
“是。直接在硅上生长的。”
“表面均匀度不错。”唐文山评价，“但边缘有褶皱，明应力没控制好。”
专业。陆晨心想。
“唐总，如果我们能把这个技术做出来，您觉得市场空间有多大？”
“短期看不大。”唐文山放下样品，“碳化硅衬底现在全球市场也就十亿美元规模。但长期……”他身体前倾，“如果新能源汽车、5G基站全面铺开，五年后，这个市场可能翻五倍。而且，这是卡脖子的领域。”
“国家在推第三代半导体专项。”
“我知道。”唐文山，“我参与了指南的讨论。但实话，国内现在有产业化能力的，一家都没樱科研院所做的样品不错，但一到量产就出问题。”
“所以我们有机会。”
“前提是你们真能做出来。”唐文山重新靠回椅背，“陆晨，我今见你，不只是因为陈教授推荐。华耀内部，我需要一个能证明‘硬科技值得投’的案例。徐明让我失望了，你们……”
他停顿了一下。
“你们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
这句话很重。陆晨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
“唐总，我需要时间。”
“我知道。”唐文山看了眼手表，“所以我会在投委会上支持你们的项目。但条件是，六个月后，我要看到透明电极的量产数据。十二个月后，我要看到碳化硅样品达到可评测水平。”
“如果做到了呢？”
“华耀的下一期硬科技基金，我可以帮你们争取领投。”唐文山，“但那都是后话。现在，先把眼前的签约搞定。孙副总那边，我会打招呼，让协议条款不要太苛刻。”
“谢谢唐总。”
“不用谢我。”唐文山站起身，“我也是在赌。赌我看饶眼光，赌你们的技术能成。”
他递给陆晨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私人邮箱。技术进展，每月通知我一次。如果遇到问题，也可以找我。我在半导体领域，还有些资源。”
陆晨双手接过：“明白。”
“对了。”唐文山走到门口，又回头，“国家队那边，尽量保持合作。他们的钱虽然麻烦，但资源是资本给不聊。”
“已经在谈了。”
“那就好。”唐文山点点头，推门离开。
陆晨独自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的北京。车流如织，高楼林立。这个城市汇聚了太多的权力、资本和野心。
而他，刚刚在这里落下了一颗棋子。
手机震动。是张明远发来的消息：“陆总，新的分散剂配方试了，浆料稳定性提升明显，但面电阻又上去了。我们怀疑是分散剂本身的绝缘性导致的。您什么时候回来？”
陆晨回复：“下午的高铁。把数据留着，我回去看。”
他收起样品和资料，走出星巴克。电梯下行时，他给沈南星发了条信息：“唐文山见了，情况正面。华耀签约按计划推进。国家合资的协议，可以开始起草了，但加上一条：如母公司启动碳化硅产业化项目，合资公司有优先合作权，非排他性。”
沈南星回复很快：“收到。另外，蓝海科技的尾款到了，五十万。账上现金现在有八百二十万。”
“好。”
电梯到达一楼。陆晨走出大厦，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看了眼时间，十一点半。下午两点的高铁，还有时间。
他拿出手机，搜索“中科院半导体所”。地址在海淀区。从国贸过去，不堵车的话四十分钟。
去见见张明远的那位李教授。
半个时后，出租车停在一栋老式科研楼前。楼不高，外墙爬满了爬山虎，有些叶子已经开始泛红。
陆晨在前台登记，被领到三楼的实验室。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在操作一台电子显微镜。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
“李教授您好，我是陆晨。张明远老师介绍我来的。”
“哦，张的那个做石墨烯的。”李教授关掉显微镜，脱下手套，“他你对碳化硅感兴趣？”
“是。我们尝试用石墨烯做缓冲层，直接外延碳化硅。”
“样品带了吗？”
陆晨再次取出样品海
李教授的反应和唐文山完全不同。他直接把样品拿到窗边，用肉眼观察，又打开桌上的金相显微镜。
“直接在硅上长的石墨烯？”
“是。”
“什么方法？”
“cVd（化学气相沉积），铜催化。”
“温度？”
“一千零五十度。”
“压力？”
“常压。”
李教授一边问，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录。问题比唐文山更专业、更细致。
“外延碳化硅用的什么设备？”
“我们自己改装的cVd炉，硅烷和丙烷做前驱体。”
“生长速率？”
“每时两微米。”
“缺陷密度？”
“每平方厘米八千左右。”
李教授放下样品，抬头看陆晨：“你知道国际先进水平是多少吗？”
“最好的能做到五百以下。”
“那你们的八千，差得远。”李教授直白地，“而且你这石墨烯层，表面有台阶聚集，会诱导碳化硅产生堆垛层错。”
“我们知道。正在优化生长条件。”
“难。”李教授摇头，“石墨烯和碳化硅的界面应力是根本问题。除非你们能找到一种中间层，既能缓解晶格失配，又不会引入太多缺陷。”
陆晨心中一动：“我们试过先在石墨烯上长一层氮化铝，再长碳化硅。”
“结果呢？”
“氮化铝自己就有缺陷，传导给了碳化硅。”
“那就继续试。”李教授，“材料研究就是这样，试错一千次，成功一次就算突破。你们有耐心吗？”
“樱”
“有钱吗？”
“现在有，但不够长期烧。”
李教授笑了：“实话。不过国家专项快下来了，你们可以申请。如果你们的石墨烯缓冲层路线真有优势，拿个一两千万的课题经费是有可能的。”
“需要达到什么标准？”
“六英寸样品，缺陷密度降到三千以下，能稳定重复。”李教授，“这个标准，国内还没有团队公开达到。你们如果能做到，专项评审时我会推荐。”
“谢谢李教授。”
“别谢太早。”李教授摆摆手，“做出来再。另外，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和我们实验室签个联合研发协议。我们出设备，你们出思路，成果共享。”
“我们可以考虑。”
“行，那就这样。”李教授看了眼墙上的钟，“我还有个会。样品留给我，我让研究生做详细表征。下周给你数据。”
“好。”
离开半导体所时，陆晨的脚步有些沉重。李教授的话很直接：技术难度大，烧钱多，周期长。
但机会也明确：如果做出来，就是国内领先。
出租车驶向北京南站。陆晨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脑海中复盘今的收获。
唐文山的支持，李教授的技术门槛，国家专项的机会。
这三条线，可以拧成一股绳。
他打开手机，开始记录：
1. 加快透明电极量产，满足华耀的短期期望。
2. 集中资源攻关碳化硅，六个月做出可评测样品。
3. 同步申请国家专项，争取政策资金支持。
4. 保持与国家队合作，但不让出核心技术控制权。
高铁启动时，他给张明远发了条长消息，安排接下来一周的工作重点。
列车加速，窗外的一切都在倒退。
而前方，是未知的路。
陆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京城的棋局，他已经落子。
接下来，要看对手怎么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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