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的工厂，比平时安静。
白班工人下班了，夜班工人还没来。车间里机器停了，只剩下几盏安全灯亮着，把设备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长。陆晨穿过空荡荡的车间，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回响。
实验室还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见林海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一张复杂的化工流程图。
“还没走？”
林海没抬头。“透明电极的浆料配方，粘度总调不稳。高了涂布不均，低了容易流挂。”
陆晨走到他身后看屏幕。曲线波动，参数在临界点上下跳。“问题在哪？”
“石墨烯的官能化程度。”林海调出另一张图，“我们用的氧化还原法，边缘羧基太多，亲水性强。在有机溶剂里分散不好，容易絮凝。”
“有解吗？”
“有，但费时间。”林海终于转过椅子，“要用肼基还原把羧基转成氨基，再跟硅烷偶联剂反应，接上疏水链。每一步都得优化。”
“多久？”
“顺利的话，两周。”林海顿了顿，“不顺利，一个月。”
陆晨看了眼日历。今是9月26日，周五。下周一专利出结果。两周后是10月中旬，一个月后是10月底。
“专利结果出来前，先做基础研究。”他，“如果专利保住，我们马上启动中试线。如果保不住……”
他没完。林海懂了，点点头，关掉电脑。
“我先回了。”林海拿起旧保温杯，“明周六，我过来继续。”
“林工。”陆晨叫住他，“如果……我是如果，专利真的没了，你会走吗？”
林海走到门口，停住。“陆总，我从中石化出来，是因为受不了那儿的人情世故和论资排辈。你这儿虽然难，但干事痛快。”他推开门，“专利没了，东西还在。技术是实打实的，骗不了人。”
门关上了。
陆晨在实验室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样品柜前。柜子里整齐摆放着各种样品：第一代石墨烯散热膜、第二代氟硅共聚物样品、透明电极初代、改进型……每个都贴着标签，写着日期和数据。
他拿起一片透明电极，对着灯光看。近乎透明，隐约的灰色，像清晨的雾。
手机震了。沈南星打来的，背景音里有机场广播。
“我回江州了，刚落地。”她语速很快，“北京那边，李司长私下给我透零风——部里已经注意到这个案子，认为涉及‘恶意专利狙击和不当竞争’，可能会介入协调。”
“怎么协调？”
“没，但应该不是坏事。”沈南星顿了顿，“另外，徐明那边有新动作。他通过华耀资本，接触了蓝海的几个股东，想联合施压陈锋，终止跟我们的对赌协议。”
“陈锋什么态度？”
“还没松口，但压力不。”沈南星，“赵磊今下午也回北京了，我打听了一下，他回去就召集了华耀的投委会紧急会议，议题是‘新材料基金的首批项目调整’。”
“调整什么？”
“不知道，但徐明和赵广富都去了。”
陆晨握紧手机。“专利结果，下周一几点能知道？”
“正常是下午三点，专利局系统更新。”沈南星，“但严律师，如果有特殊情况，可能会延迟到五点。”
“好。”陆晨，“你明来厂里，我们做最坏的预案。”
挂羚话，他走出实验室，回到办公室。桌上摊着几份文件：专利答复意见书、对比实验报告、蓝海对赌协议、下个月的工资表。
他翻开工资表，一页页看下去。全厂一百二十七人，下个月应发工资六十一万三千元。账上可用资金，扣除应付材料款，还剩八十九万。
如果专利失效，蓝海降价，月利润将锐减。如果徐明同时发起价格战，可能陷入亏损。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
**预案一（专利保住）：**
1. 加速氟硅共聚物降本扩产。
2. 启动透明电极中试线。
3. 接触新客户（华为、中兴）。
4. 引入战略投资，扩建产能。
**预案二（专利失效）：**
1. 启动实用新型反制，拖住赵广富。
2. 与蓝海重新谈判，争取保底采购量。
3. 收缩开支，暂停非核心研发。
4. 寻找代工订单，维持现金流。
写到这里，他停笔。预案二的第四条，让他想起父亲——当年厂子困难时，也接过各种杂活，从电镀到注塑，什么都干，就为了养活工人。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老刘。
“厂长，你在厂里吗？”
“在。”
“我来找你，有点事。”
几分钟后，老刘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个帆布包。他从包里掏出几个零件，摆在桌上：一个烧坏的温控探头，一段融化的电线，还有半截断裂的齿轮。
“这是这周设备巡检换下来的。”老刘，“温控探头是人为调高了上限，电线是老化没及时换，齿轮是疲劳断裂。按这些都应该提前发现，但最近事儿多，巡检马虎了。”
陆晨拿起那段融化的电线，铜芯暴露在外。“会出事吗？”
“今下午，二号涂布机的加热板差点起火。”老刘声音发沉，“我发现的早，切羚。要是晚十分钟，整条线都可能烧了。”
空气骤然安静。
“人为还是意外？”
“电线老化是意外，但温控探头被人动过。”老刘，“设定值从三百二十度调到三百八十度，普通工人不会弄这个。”
“谁动的？”
“不知道。车间没装监控，但……”老刘压低声音，“赵广富厂里有个电工，上个月被开除了。我这几在工业区门口见过他两次，跟吴永鑫手下的人抽烟。”
陆晨把零件推回给老刘。“明开始，车间加装监控，关键设备安排专人值守。夜班增加巡检频次。另外，把所有接触生产参数的人员名单列出来，私下排查。”
“明白。”老刘收起零件，“厂长，专利的事……有把握吗？”
“没把握。”陆晨实话实，“但不管结果怎样，厂子得继续转。”
老刘点头，没再多问，拎着帆布包走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陆晨一人。他走到窗边，看向赵广富的厂区。那里还亮着几盏灯，隐约能看见人影晃动。
手机屏幕亮起，张明远发来一封邮件，标题是：“专利合议组审查员背景补充”。附件里是两位审查员的公开发表论文和评审过的专利案例。
陆晨快速浏览。高分子材料背景的那位，研究方向是“聚合物基复合材料”，发表过几篇关于界面改性的论文。机械设计背景的那位，评审过不少“结构创新”类专利，对“非显而易见性”要求很严。
他关上电脑，靠进椅背。系统面板悬在视野里，【专利保卫战】进度条依然停在75%。
窗外，城市灯光渐次熄灭。夜越来越深。
他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坐在办公室里，对着账本和订单发愁。那时候父亲：“晨儿，做工厂就像撑船，风浪来了，别慌。稳住了，总能过去。”
现在风浪真的来了，比父亲那时更大，更急。
手机震了最后一下，是严律师的短信：“刚收到内部消息，台湾专利的补充证据，合议组认为‘关联性较弱’，可能不会采信。但最终结论，还是要看周一。”
陆晨回复：“辛苦了。”
他关掉手机，锁上办公室门，走到楼下。
车间里安全灯的光，在空旷中显得孤零零的。他走到那台老旧的涂布机前，手放在冰冷的机身上。这台机器陪父亲撑过了最难的时候，现在轮到他了。
远处传来隐约的雷声。要下雨了。
他转身离开车间，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还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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