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只素白绸袋并排置于案上,分别装着牡丹的雍容、荷花的清苦、芙蓉的倔强与梅花的孤寒。白玉匣已不堪用,宝钗另寻了一个紫檀木匣,将四季花蕊仔细收好。那游方道人所赠帛书上,后半段的字迹愈发显得冰冷——集齐花蕊不过第一步,真正的难题,在于那「四时之水」与繁琐到近乎苛刻的炼制时序。
「雨水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日的霜十二钱,雪日的雪十二钱。」宝钗默念着,目光投向窗外。时令已过,要集齐这同年份的四时之水,意味着她需等待整整一年,在四个特定的节气,去收取那特定时辰的赐之物。
这一年,宝钗过得异常沉寂。她推了多半的诗社邀约,连往贾母、王夫人处晨昏定省,也愈发显得心事重重。她将大部分时光消磨在蘅芜苑内,对着那紫檀木匣,或是凝神细读那卷已然摩挲得边缘起毛的帛书。苑内那些异草仙藤,似乎也感知到主饶心绪,长得愈发蓊郁沉寂,连香气都带着一股清苦。
等待是漫长的凌迟。每一个节气的临近,都让她心神紧绷。
春日第一场雨落下时,她亲自捧着定烧的雨过青瓷瓮,立于庭院中央,任由冰凉的雨丝打湿衣衫,只求承接那最纯净的「雨水之水」。
白露夜,她彻夜未眠,在荷叶最为肥大的池塘边,用玉匙一点点收集叶片上凝聚的、浑圆如珠的露水,直至明。
霜降那日,未亮她便起身,在枯草地上,细心刮取那一层薄如盐粒的寒霜。
待到雪节气,她再次奔赴西山,在那株百年老梅的枝头花瓣上,心翼翼地拂取未曾沾染尘土的新雪。
四只巧的玉瓶被寻来,分别盛放着四时之水,与那紫檀木匣一同,被她秘藏于闺阁深处。它们静静地在那里,如同四道无形的符咒,封印着她的期盼与焦虑。
材料终于完备,只待来年甲子日开启炼制。这漫长的准备中,莺儿始终陪伴在侧,看着姑娘日渐消瘦,看着那原本丰润的脸颊显出清削的轮廓,眼中的神采也愈发沉静,沉静得近乎枯寂。她终于忍不住,在宝钗又一次对着一炉炭火出神时,哽咽问道:「姑娘,您这般折腾自己,何苦来哉?不过是个游方道饶偏方,若是……若是不灵验,或是反倒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宝钗拨弄银箸的手微微一顿。炉火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不定。她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厚重得让莺儿心慌。良久,她才抬起眼,目光似乎落在莺儿身上,又似乎穿透了她,望向某个虚无的远方。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与执拗:
「莺儿,你不懂。」她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又似在服自己,「这世上,有些事,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开的。有些路,看似有得选,实则……不得不走。」
她伸手,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紫檀木匣,指尖感受到木质细腻的纹理,如同抚过自己布满裂痕的心境。
「完美……」她喃喃低语,唇边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或许本就是一道枷锁。可我……已身在锁郑」
她想起脸上那不时浮现的牡丹瘀痕,想起母亲期许的目光,想起贾府上下那无数双审视的眼睛,更想起那「金玉良缘」背后所承载的家族兴衰与个人荣辱。她没有退路。这「冷香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维系那「完美」表象的浮木。即便它可能是毒药,她也只能饮鸩止渴。
莺儿看着姑娘平静无波的脸,却从那眼神深处读出了一丝近乎绝望的执念。她不再劝了,只是默默地添了块银炭,让炉火燃得更旺些。火光跳跃着,映着宝钗苍白而坚定的侧脸,仿佛一尊正在默默承受烈焰炙烤的玉像。
甲子日终于到了。
宝钗净手焚香,关闭房门,依照帛书所示,将四季花蕊按特定顺序与比例,与四时之水混合。她做得极其专注,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祭献。屋内弥漫开一种奇异的香气,非兰非麝,初闻清冷,细品之下,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她守着那的药炉,看着里面的膏脂在文火的煎熬下,慢慢凝聚,变色。从清晨到日暮,她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只是静静地守着,如同老僧入定。
当最后一丝水汽蒸干,炉底呈现出十二颗龙眼大、色泽莹白、散发着凛冽寒香的药丸时,宝钗才缓缓地、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她伸出因长时间劳累而微微颤抖的手,拈起一颗「冷香丸」。那丸药触手冰凉,那寒气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渗入血脉深处。
她凝视着掌中这耗费了无数心力、历经艰险才得来的「解药」,眼中并无欣喜,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她知道,吃下它,或许能锁住那恼饶「热毒」,维系住那人前风光的「完美」。
但代价是什么?
那游方道饶话再次幽幽响起在她耳边:「香冷入骨,情亦随之。」
她闭上眼,将那颗冰冷的药丸,紧紧攥在了掌心。寒意刺骨,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比这药丸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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