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虽未碎,那一声脆响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荣庆堂华美的穹顶下激荡开层层叠叠、无声的涟漪。贾母的哭声,宝玉执拗的喘息,王熙凤刻意扬高的劝解声,以及姊妹们低低的抽气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黛玉紧紧缠绕其郑她感到有些眩晕,脚下绵软,仿佛方才那一下摔砸,抽走了她大半的气力。
贾母捧着那块通灵宝玉,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稀世奇珍,眼泪滴落在温润的玉面上,又慌忙用袖子去擦拭。她将宝玉紧紧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骂声里带着浓重的后怕与溺爱:「你这不懂事的孩子!这玉也是能摔的?若真有个闪失,你可叫老祖宗怎么活!」她一边骂,一边却将孙子搂得更紧,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似的。
宝玉伏在贾母怀中,不再言语,只是肩膀仍因激动而微微耸动。他那股突如其来的疯魔劲儿似乎随着那一摔而泄去了大半,但眼神里的空洞与固执却未曾消退。他偶尔抬起眼,目光越过贾母的肩头,偷偷去觑黛玉,那眼神里混杂着未散的委屈、一丝做了错事后的不安,以及更深处的、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探寻。
王熙凤是个极会看眼色、转圜局面的。她见贾母虽是哭骂,却并无真正严厉惩处宝玉的意思,便知这事终究要大事化。她一边轻轻替贾母顺着背,一边用轻快的语调道:「老祖宗快别气了,宝兄弟也是一时孩子气,见了妹妹喜欢得了不得,偏又犯了那执拗的性子。您看这玉不是好好儿的?连个磕痕都没有,可见是个有灵性通人性的,知道主子一时糊涂,自己个儿护着自个儿呢!」着,又转头对黛玉笑道:「林妹妹也别吓着了,你宝哥哥就是这么个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日后一处久了就知道了。他这是……这是见妹妹太好,不知该怎么亲近才好了呢!」
这话看似在打圆场,替宝玉开脱,也将黛玉拉入这「一家子」的氛围里,可那字句底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衡量。黛玉垂着眼,能感觉到凤姐那精明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短暂停留,像是在评估这件突如其来的风波里,她这个「远客」究竟占了几分分量,又带来了多少变数。她甚至能隐隐「嗅到」凤姐笑容背后,那一丝对于可能威胁到她在府中地位的新因素的本能警惕。
黛玉没有回应凤姐的话,只是微微屈膝,对着贾母的方向,声音低柔却清晰:「外祖母莫要太过伤心,宝二哥……想必是一时情急。」她顿了顿,觉得喉间干涩,方才强压下去的气血仍在微微翻涌,「黛玉初来,便惹得外祖母与宝二哥不安,实是过意不去。」
她这话得极有分寸,既不过分亲近宝玉,也不显得疏离,只将过错轻轻揽到自己这「初来」的身份上。贾母听了,果然更加怜惜,松开宝玉,拉过黛玉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好孩子,这与你有什么相干!快别这么,没的委屈了你。都是这孽障不懂事!」着,又瞪了宝玉一眼。
宝玉见黛玉如此,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闷闷地不再看她。
就在这时,黛玉感到一道不同于凤姐的、更为沉静却也更为复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微微抬眼,只见那位一直安静坐在稍远处、穿着雅致、气质端庄的年轻妇人——后来才知是珠大嫂子李纨,正看着她,目光里带着一种淡淡的、近乎悲悯的同情。那目光仿佛在:「我明白你的处境,这府里的水,深着呢。」
而这满屋的关洽责备、圆场与同情,都未能驱散黛玉心头那越聚越浓的阴云。方才玉坠地时,那顺着无形丝线反冲回她神魂的震动,余波未平。她不仅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那块玉、与宝玉之间那斩不断的宿命丝线,更能隐约感知到,以这荣庆堂为中心,无数或明或暗的命运轨迹正在悄然改变、重新交织。
她仿佛「看到」贾母那慈爱背后,维系着整个家族兴衰的沉重担子;看到王熙凤笑容之下,那精明算计与对权势的牢牢把控;看到李纨那贞静外表下的无奈与槁木死灰;也看到宝玉身上那耀眼却脆弱的灵光,与这块府邸沉滞气息的格格不入……而她自已,就像一颗无意间投入这潭深水的石子,自身的「泪囊」神力,与这府中固有的命运之力相互碰撞、相互牵引。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闹了这一场,我也乏了。」贾母疲惫地挥挥手,又特意叮嘱黛玉,「玉儿,你只管安心住下,就在我这儿碧纱橱里,和你宝玉哥哥一样,万事有我。」
碧纱橱……与宝玉一处……黛玉心口又是一悸。她顺从地点头,轻声道:「是,谢外祖母。」
众人渐渐散去,丫鬟们上前收拾整理。黛玉独自走到窗边,窗外暮色渐合,远处的亭台楼阁在灰蓝的光里只剩下沉默的剪影。荣国府的夜晚,似乎来得格外早些,也格外沉些。她将微烫的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窗棂上,试图驱散脑中的纷乱与身体的异样。
她知道,从踏入这门,从见到宝玉,从这块玉坠地的那一刻起,她已不再是扬州那个只需在闺阁中读书写字的林黛玉了。她的命运,她那属于芙蓉花神的、带着泪与悲悯的神性本源,已与这座繁华似锦、却也暗流汹涌的贾府,牢牢捆绑在了一处。那未来的迷茫与恐惧,如同窗外渐浓的夜色,无声地将她包裹。而心底那一点因宿命牵引而生出的、微弱的悸动,却在这片沉重的黑暗里,固执地闪烁着,如同风中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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