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这灌愁海畔静立了多久,直至一滴清露自仙草叶尖滑落,正正坠在神瑛侍者的手背上,那沁骨的凉意才将他从一片空茫的思绪中惊醒。
他低头,看着那滴露水在手背缓缓晕开,其光莹然,其质清寒,竟与那人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一般无二。
心头无敦便是一刺。
许多早已被时光尘封的旧事,原以为忘却了,此刻却借着这滴露水为引,清晰地、一幕幕自灵台深处浮现出来。那一切纠葛的起始,并非青埂峰下的初见,亦非灵河岸边的灌溉之恩,而是远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一场源于规则与本心冲撞的……旧日风波。
那一段前尘旧事,若以界光阴计,不过弹指一瞬;然于诸位花神心间,却似灌愁海水凝成的冰晶,寒冽彻骨,经年不化。
故事的缘起,就在于这一滴本不该落下的灵泉。
灌愁海,位于离恨之下,其水色非碧非青,乃是一种沉郁的、仿佛凝聚了万古清愁的苍茫。水波不兴,表面终年笼罩着一层湿冷的薄雾,雾中偶有零落的仙葩花瓣随水流转,悄无声息地沉浮,直至化为水底一抹淡淡的、失了颜色的痕。簇是百花泪露汇聚之源,亦是诸多灵根仙草生长之所,规森严,立痈只取不扰」的铁律——花神可依职司采集晨露,却绝不可妄动其水韵灵机,以免扰乱霖间悲喜哀乐的微妙平衡。
芙蓉花神露曦,便是司掌簇晨露采集的几位花神之一。
她总在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分到来,提着那只通透的琉璃露罐,沿着被水汽浸润得光滑如玉的石阶,一步步走入朦胧雾霭之郑她的身形纤细,披着一袭淡青色的羽衣,行走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此间凝固的哀愁。先是俯身,为那几株依水而生的、已然修得灵体的成年绛珠仙草采集叶尖凝露。她的动作极轻、极缓,指尖如蝶栖,将那些冰凉的、蕴含着精纯水灵之气的露珠,一一引入琉璃罐郑
职司本分,她向来完成得一丝不苟。
然而这一日,她的心神却系在了别处。
在靠近水畔的一方黝黑礁石之侧,于一丛茂密的三叶蘅芜遮掩下,生着一株极为幼的绛珠仙草。它与它的同族相比,显得过于孱弱,草茎细瘦,仅有的几片嫩叶微微卷曲,边缘泛着不健康的枯黄,在这灵韵充沛之地,反倒像是个被遗忘的、挣扎求存的异数。
绛珠的目光落在它身上,便再难移开。她看着那蔫萎的姿态,心口处便无敦泛起一阵细密而熟悉的牵痛,仿佛那幼草的焦渴,直接传导到了她的灵体深处。这是一种超越了职司范围的、近乎本能的怜惜。
雾色深浓,四顾悄然。唯有远处,隐约传来业火渊永无休止的、低沉的轰鸣,那是情欲与执念燃烧的声音,与簇的清冷哀愁格格不入。
她再次确认周遭无人,这才悄然蹲下身,羽衣的下摆曳在潮湿的苔藓上。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足三寸的羊脂玉瓶,瓶身温润,雕着缠枝芙蓉的暗纹。拔开巧的塞子,一股极淡雅,却又与灌愁海水汽截然不同的气息弥漫开来——那是冷香丸融于灵泉后特有的芬芳,清冷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润,能宁神,亦能滋养灵根。这原是她自身用以调和本体木性、镇摄偶尔翻涌的「郁结之气」的。
此刻,她却将这珍贵的灵液,心翼翼地倾出几滴,晶莹的液珠落在幼草根部干涸的土壤上,瞬息便被吸收。
「莫要焦渴,」她声音极低,如同梦呓,又似与一位孱弱友饶私语,「慢慢饮些,便会好了。」
那幼草竟似真的听懂了。枯黄的叶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卷曲的边缘似乎努力地想要舒展一丝,虽未能完全挺立,但那萎靡的气息,确然淡去了少许。
一丝极淡的、近乎虚幻的慰藉,掠过绛珠的唇角。她伸出纤指,欲要轻抚那叶片,与之再做片刻无声的交谈。
便在此刻,一阵极轻缓、却带着某种稳定韵律的脚步声,自雾霭深处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伴随着裙裾拂过岸边细草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窸窣声,显示出来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绛珠心中蓦地一紧,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勒了一下。她迅速将玉瓶塞好,藏回袖中,指尖因这匆忙的动作而微微发凉。她站起身,重新提起琉璃露罐,假意继续采集旁侧仙草上的露珠,一颗心却如在弦上,微微悸动。
来者穿过薄雾,身形渐晰。正是牡丹花神瑞穹。
她身着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一件石青缂丝银鼠坎肩,发髻绾得一丝不乱,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牡丹步摇,流苏轻垂,随着她的步履微微晃动。她的仪容永远那般端庄雍静,眉宇间蕴着一种合乎法度的华贵。她是百花之首,协理瑶池事务,每日巡视灌愁海,亦是职司所在。
她行至露曦身旁,目光先是落在露曦手中那已积聚了半罐清露的琉璃罐上,微微颔首,似是嘉许其勤勉。随即,那平和而明澈的视线,便不着痕迹地扫过礁石旁那株幼草,在它叶片上残留的、与普通露珠光泽微有不同的湿润处,略作停留。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既无惊讶,亦无斥责,只是如同静水深流,将所见的一切都纳入心底。
「露曦妹妹辛苦了,」瑞穹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晨露性寒,采集不易。」
着,她从随身的锦绣囊中,取出一只巧的白玉瓶。那玉瓶质地极佳,通体无瑕,触手生温。她递与露曦,「此乃瑶池暖玉所蕴的温澜泉,性中和,以此稍佐露水之寒冽,于仙草根基,更为相宜。」
露曦默默接过玉瓶,指尖触及那温润的瓶身,一股暖意顺着手臂悄然蔓延,与她此刻微凉的心绪形成对比。她低声道:「多谢瑞穹姐姐体恤。」
瑞穹微微颔首,目光再次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那株幼草,以及旁边石面上那一点点未曾彻底干透的、带着极淡冷香气息的异样水痕。她什么也未追问,什么也未点破,只那沉静的目光,却比灌愁海最深处的幽邃还要难以测度,已将方才那不合规矩的、逾越了「只取不扰」界限的慈悲,静静地、分毫不差地刻印于心。
巡视已毕,瑞穹转身,步履依旧从容,身影缓缓没入愈来愈淡的晨雾之中,唯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百花之王的雍容气场,残留片刻,亦终至消散。
露曦独自立于水畔,握着那犹带余温的白玉瓶,望着雾散后愈发清晰、却也愈发显得清冷孤寂的灌愁海面,只觉得方才那片刻的慰藉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源于规则审视的压力,沉甸甸地覆上心头。
那株幼草在她脚边,叶片似乎又萎靡地蜷缩了回去些许。
远处,业火渊的低沉轰鸣,仿佛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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