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心海核心，那座由永恒不灭烈焰构筑的宏伟城堡，此刻静得有些诡异。平日里奔流咆哮的岩浆护城河，流速都仿佛慢了几分，连城堡外墙跳跃的火焰精灵，都收敛了嬉闹，只敢安静地流淌。通之路那浩瀚的威压虽已散去，却在这火焰主宰的殿堂里，留下了一片紧绷过后的真空。
城堡最顶层，巨大的火焰晶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卡利姆多·烬灭族长，这位熔心海的无冕之王，如同一尊由暗红熔岩和凝固火焰雕琢而成的神像，负手伫立窗前。窗外，通之路残留的迷离光晕尚未完全消散，映照在他那身厚重、布满古老符文的熔岩重甲上，流转着深沉内敛、近乎吞噬光芒的暗红色泽。他那张如同被最狂暴的地心火反复煅烧、又经万载寒泉淬炼过的刚毅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凝固的玄冰。只有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两簇永恒不熄的暗红色火焰，此刻正穿透了遥远的空间距离，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某个正被一头金毛巨狮拽着、化作一道略显狼狈的金色流光、悍然撞向通阶梯的身影上——张摇光。
时间仿佛被拉长。卡利姆多族长能清晰地“看”到，那子被金鬃的蛮力拖拽着，在密密麻麻的“飞蝗虫”群里左冲右突，撞飞了几个不开眼的倒霉蛋，引来一片气急败坏的叫骂声浪。他甚至能“看”到张摇光脸上那无奈又带着点认命的表情。终于，那道金色的流光，一头撞上了那温润如玉、流淌着大道符文的通阶梯第一级。
接触！
没有惊动地的声响，没有空间撕裂的波动。
如同最精妙的幻术，又如同水滴融入滚烫的沙地。
张摇光的身影，连同那头气势汹汹的金毛狮子，就在接触到阶梯表面的瞬间，无声无息，瞬间消失！干净利落得仿佛从未存在过，被那玄奥的阶梯空间彻底“吞没”。
直到这一刻。
卡利姆多族长负在身后的、那戴着熔岩护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他那如同支撑着整个熔心海穹顶般紧绷的肩线，极其缓慢地、仿佛卸下了万钧重担般，松弛了一丝。一股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气”，从他熔岩重甲的缝隙中悄然散逸出来，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感，融入了城堡内灼热的空气郑
“终于…走了。”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得能听到火焰细微噼啪声的大殿中响起，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冰泉，带着嘶嘶的余韵和卸力后的沙哑。
“族长。”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火焰燃烧时最稳定的内核。大长老阿莱克斯·炎心，这位须发皆由凝固的暗金色火焰构成的老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卡利姆多身后三步之处，如同他脚下延伸的影子。他也望着张摇光消失的方向，那张布满火焰纹路的苍老面孔上，神色复杂得如同熔心海深处最混乱的能量涡流。有后怕——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心悸；有庆幸——如同送走了一尊随时可能爆炸的太古火核；更深处，则是一丝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忌惮。“此子…太过诡异。那伪造圣祖遗泽的手段…” 阿莱克斯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恰当的词汇，最终化为一声带着火焰灼烧感的叹息，“…简直是…挑战认知的极限。若非族长有秘法鉴别真假，几乎…不，是根本无法分辨！”
“嗯。”卡利姆多族长只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回应。他的目光依旧深邃地投向窗外那片渐渐恢复赤红本色的虚空，仿佛要穿透那消失的通之路，看清其后的玄机。
“那赝品，供奉得如何？”卡利姆多终于转过身，暗红色的火焰眸子转向阿莱克斯，跳跃的火苗深处，是绝对的掌控与冷静。
阿莱克斯长老立刻挺直了腰背，火焰构成的胡须都似乎更明亮了几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汇报感：“回族长，一切顺利！圣…咳，”他下意识地差点咬到舌头，赶紧改口，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力量，“那‘圣物’，已安放在圣火祭坛的最高处，由三位修为最精深的长老，分三班轮值，寸步不离地守护！族人们每日三次，在祭坛下举行盛大的朝拜仪式，吟诵古老的祷文！族长，您是没亲眼看到那场面…”阿莱克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动，“信仰之力！空前凝聚！如同百川归海！祭坛上空的信仰光焰，几乎凝成了实质！所有族人，上至垂垂老者，下至刚觉醒的幼火精灵，都发自内心地坚信，是族长您英明神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迎回了失落万载的圣祖遗泽！我族的正统性，从未如此坚不可摧！族群的凝聚力，比那假货…呃，比那‘圣物’到来之前，强盛了何止十倍！” 他眼中闪烁着由衷的敬佩光芒。族长这一手“熔岩指鹿”，玩得实在是炉火纯青！用一个足以乱真的假货，就一举解决了困扰火精灵族无数个火元纪的、关于血脉源头和统治合法性的根本性问题！这操作，堪称火系权谋的巅峰之作！
“很好。”卡利姆多族长那如同熔岩雕刻的嘴角，极其罕见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快得如同幻觉，转瞬便恢复了磐石般的冷硬。“记住，”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法则烙印般的威严，“它就是‘圣祖遗泽’。从今往后，直到时间的尽头，它永远都是。任何质疑其真实性者…”族长眼中暗红火焰猛地一跳，“…便是质疑整个火精灵族的根基，当以‘焚魂之刑’论处。”
“是！族长！此乃铁律，属下谨记，绝不敢忘！”阿莱克斯长老凛然应命，头颅深深低下，火焰构成的发丝都微微颤动。焚魂之刑，那是比形神俱灭更可怕的惩罚，受刑者的灵魂将被剥离，投入熔心海最核心的“永寂之焰”中，承受永恒不息的灼烧与折磨，连哀嚎都无法发出，成为警示后来者的活体图腾。
“至于那个张摇光…”卡利姆多族长缓缓踱步，沉重的熔岩战靴踩在由最纯净火焰晶石打磨而成的地面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如同巨神的心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敲在阿莱克斯的心头。族长走到大殿中央，那由永恒烈焰构成的王座旁，停下脚步，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堡壁垒，看到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未来图景。“你可知，本座为何明知他可疑至极，甚至极有可能身怀真正的圣祖遗泽线索，却始终未对他动手？不仅未动手，还容忍他在我熔心海当了近一年的‘钉子户’，甚至在他离开时，还要‘目送’一番？”
阿莱克斯长老眉头紧锁，火焰纹路在额头上聚拢，他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是因为…忌惮？忌惮他背后可能存在的、能造出如此完美赝品、连我族圣火祭坛都能骗过的…超乎想象的恐怖大能？”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虑。能伪造出那种级别“圣物”的存在，其手段简直通彻地，捏死整个熔心海，恐怕不比捏碎一块火炭困难多少。
“此其一。”卡利姆多族长微微颔首，肯定了阿莱克斯的猜测。“那赝品上的气息、道韵、甚至那丝若有若无的‘圣祖意志’…都太过完美。完美到…令人恐惧。能造出此物者，绝非我等可以揣度。贸然动其棋子，恐招致灭顶之灾。此乃明哲保身之道。”
他顿了顿，熔岩重甲下的胸膛似乎起伏了一下，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界本质的冰冷：“其二，便是这‘先真灵’本身…杀不死，灭不绝。此乃烙印在此方世界最底层法则中的铁律！”
阿莱克斯长老心头一震，关于先真灵的古老传瞬间涌入脑海。
卡利姆多族长继续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它们生于混沌，近乎大道本源。纵使将其形体打散千万次，其一点真灵不昧，终将在无尽岁月后，于混沌中重聚，甚至可能变得更强。当年我族圣祖，何等伟力？最终也只能选择将其力量分割、重重封印于诸万界，而非彻底炼化抹除。强行灭杀…只会引来更恐怖的反噬和业力纠缠，得不偿失。” 他看向阿莱克斯，火焰瞳孔中映出对方有些苍白的脸，“对付这种存在，要么敬而远之，要么…就只能像先祖那样，封印。而封印，需要付出的代价，你也清楚。如今，他自行离开，前往通之路，便是最好的结果。”
阿莱克斯长老艰难地点点头，封印圣祖遗泽（或者那先真灵）的代价，是火精灵族一段近乎被抹去、只余下只言片语的黑暗历史，无数强者陨落，元气大伤。
“其三…”卡利姆多族长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看到了某种可能的未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真有那么一，那位真正的圣祖…或者，那先真灵的本源意志，恢复了力量，挣脱了所有封印，归来清算当年背叛之仇…”
阿莱克斯长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背后的火焰纹路都感觉不到温度了，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那是足以让整个熔心海瞬间化为飞灰的恐怖未来！
卡利姆多族长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冰冷的熔岩流，瞬间冻结了阿莱克斯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谬绝伦又毛骨悚然的震撼：
“…届时，本座只需率领全族上下，跪伏于圣祖归来的路径之上，痛哭流涕，声泪俱下！”族长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模拟的悲怆腔调，与他那威严的面容形成诡异反差，“言明我等后辈，一直被这完美无瑕的‘圣祖遗泽’赝品所蒙蔽！万载以来，日夜虔诚供奉，香火不断，信仰之力倾注其中，从未有过半分怀疑！我等对先祖背叛圣祖之事，毫不知情！那都是早已作古、连骨头渣子都化成灰的‘先祖的祖先’们犯下的罪孽！”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冰冷而智慧的光芒，如同在打磨一件绝世凶器：“然后，本座再将这供奉了万载的‘赝品’双手奉上，作为我族‘忠心耿耿’的铁证！同时，将所有的罪责，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推给那些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所谓的‘先祖的祖先’！甚至…可以编造几个具体的、早已死无对证的‘叛逆头目’的名字，比如‘炎魔·背誓者’、‘烬灭·叛火者’…把故事编圆。”
卡利姆多族长微微前倾身体，暗红的火焰瞳孔逼视着已经听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火焰晶石地板上的阿莱克斯长老，抛出了那个灵魂拷问：
“阿莱克斯，你，面对此情此景——”
“一边，是率领全族跪迎、痛哭忏悔、供奉‘圣物’万载以示忠诚的现任族长和全体族人；”
“另一边，是一个来历不明、行为诡异、甚至还曾用假货欺骗过我族的人族子张摇光…”
“你觉得，刚刚归来的圣祖她老人家…是会选择相信谁？是会选择宽恕一群‘被蒙蔽的忠诚羔羊’，还是会选择相信一个‘满口谎言的外来者’？”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永恒火焰在王座上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阿莱克斯长老彻底石化。他感觉自己的火焰核心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族长这已经不是走一步看三步了！这简直是把未来千万年、所有可能出现的岔路都提前铺上了红毯，连路边可能绊脚的石头都刻上了“先祖的祖先之墓”的碑文！这权谋的火候…这甩锅的技艺…简直玩出晾的境界！进可挟假圣祖号令全族，奠定万世基业；退可跪迎真圣祖，把自己和全族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还能博取同情！这哪里是深谋远虑？这分明是在时间长河里给自己和全族都买了万世不灭的“免责符”！
“族长…英明！神机妙算！深谋远虑…冠绝古今！”阿莱克斯长老深深拜伏下去，额头几乎触碰到灼热的地面，声音带着发自灵魂的颤抖和叹服，“属下…五体投地！此策…实乃我族存续之万世基石！” 他此刻觉得，族长就算明宣布要改行去诸万界开宗立派传授“甩锅大法”，也绝对能门庭若剩
卡利姆多族长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最高级别的马屁。他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宏伟的通之路宫殿虚影，此刻已彻底隐没于虚空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熔心海翻滚的火焰之海，重新占据了视野的全部，喧嚣的能量潮汐声浪隐隐传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个让他头疼不已、如鲠在喉、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好生“供”着的“瘟神”，总算是送走了。卡利姆多族长心中那根紧绷了近一年的弦，终于彻底松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轻松感，如同最温润的暖流，悄然流淌过他熔岩般冷硬的心核。
他望着张摇光消失的方向，那片空荡荡的虚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送别一个巨大的麻烦，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怪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祝福：
“通之路…希望你能走得足够远，爬得足够高…最好，永远…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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