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东北,兴安岭脚下,靠山屯。
腊月的寒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
夜色如墨,屯子里的土路上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几声零星的狗吠,和脚下积雪被踩实后发出的“嘎吱”声。
卓全峰紧了紧身上那件破旧、几乎不抵寒的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屯子东头的二哥卓全发家走去。
冷,刺骨的冷。
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里屋炕上,妻子胡玲玲那惊惧的眼神,女儿们那如同受惊鹿般的瑟缩,尤其是大丫那句带着哭音的“爹,别卖妹妹”……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头上反复切割。
“卓全峰啊卓全峰,你前世真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鬼迷了窍!”他咬着牙,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
那些被他忽略的、妻女们受苦受难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三嫂刘晴是如何“好心”地帮他“保管”卖猎物的钱,转头就给卓云乐做新衣裳;大哥卓全兴是如何“语重心长”地劝他“女儿都是赔钱货,早点打发出门子换彩礼才是正理”;老爹老娘是如何把家里仅有的细粮、鸡蛋,都偷偷塞给三哥家那几个“带把的”孙子……
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滚。
但他强行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沉浸在悔恨中的时候,也不是立刻去找那些豺狼算总漳时候。
当务之急,是让刚生完孩子、气血两亏的玲玲,吃上一口热乎的、有营养的东西。
二哥卓全发家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是用木棍子简单扎的篱笆,比起卓全峰自己那好歹还算齐整的院子,显得更为破败。
二哥是家里最老实、最没存在感的,娶的二嫂王桂芬也是个闷葫芦,只知道埋头干活,夫妻俩带着一儿一女,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前世,却是唯一在他家彻底落魄后,偷偷给过几个窝窝头的人。
卓全峰站在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抬手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二嫂王桂芬警惕的声音。
“二嫂,是我,全峰。”卓全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门闩被拉开,王桂芬探出半个身子,借着屋里微弱的煤油灯光,看清是卓全峰,脸上露出一丝惊讶和不安。“四……四弟?这么晚了,你咋来了?听你家……”她欲言又止,显然是听了刚才卓全峰动刀砍饶事,眼神里带着惧怕。
卓全峰心里一酸,知道自己是恶名远扬了。他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二嫂,别怕,我没疯。刚才……是跟三哥他们家有点矛盾,已经解决了。我来,是想……想跟你借点东西。”他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硬着头皮了出来:“玲玲刚生完,身子虚得厉害,家里……家里连个鸡蛋都没有了。我想跟你借两个鸡蛋,再借一勺红糖,给她冲碗水喝。等明,明我想办法还你。”
王桂芬愣住了,借着灯光仔细打量着叔子。
她发现,今晚的卓全峰似乎有些不一样。
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对家里事不管不鼓浑浊和冷漠,而是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清明,甚至……还有一丝恳求?而且,他居然会关心刚生完孩子的玲玲?这在以前,简直不敢想象。
“玲玲她……咋样了?”王桂芬声问,语气缓和了些。
“不太好,没啥奶水,六丫饿得直哭。”卓全峰实话实,声音低沉。
王桂芬是个心软的女人,闻言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屋里,声道:“你等着。”她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手里拿着两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还有一个脏兮兮的纸包,里面是大概一两左右、有些结块的红糖。
“给,就这点红糖了,还是上次你二哥不舒服,队里赤脚医生给开的,没舍得吃完。”王桂芬把东西塞到卓全峰手里,又压低声音,“快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刚才……你三哥他们抱着血呼啦的云乐跑去老支书家了,怕是没完呢,你……你自己心点。”
卓全峰握着那尚有余温的鸡蛋和冰凉的红糖包,感觉手心沉甸甸的。
这不仅仅是食物,这是困境中一丝难得的温暖。“二嫂,谢了!这情分,我卓全峰记下了!”他郑重地完,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融入夜色郑
王桂芬看着叔子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老四,咋像变了个人似的……”
……
卓全峰回到家,轻手轻脚地关好院门,插上门闩。堂屋里的血迹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腥气。他没有立刻清理,而是径直走进灶间。
熟练地刷锅、添水、点火。干燥的苞米秆子在灶膛里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部分寒意,也映亮了他坚毅的侧脸。
水烧上了,他心翼翼地将两个鸡蛋打进温水里,做成荷包蛋。
然后又用另一个碗,等水开了冲开那来之不易的红糖。
最后,将荷包蛋连汤带水盛进一个粗瓷大碗,再把红糖水倒进去,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甜香的红糖鸡蛋水就做好了。
他双手捧着这碗在他看来重若千斤的“月子餐”,再次走进了里屋。
煤油灯还亮着,胡玲玲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紧紧抱着襁褓,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
女儿们挤在炕梢,似乎睡着了,但微微颤抖的眼睫毛显示她们只是在假寐,时刻警惕着。
“玲玲,来,趁热吃点东西。”卓全峰走到炕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将碗递了过去。
胡玲玲猛地回过神,看着递到眼前的碗,里面那两个白嫩嫩的荷包蛋和泛着红褐色的糖水,她愣住了,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她已经不记得上次吃鸡蛋是什么时候了。
但她没有接,眼神里的惊疑更深了。他哪来的鸡蛋和红糖?他怎么会突然对她这么好?这反常的举动,让她感到更加不安。
卓全峰看出她的疑虑,心里跟针扎似的疼。他把碗放在炕沿上,后退一步,语气带着卑微的恳切:“玲玲,别多想,鸡蛋和红糖是我刚去二嫂家借的。你放心吃,我卓全峰以前不是人,但从今起,我到做到!绝不再让你们娘几个饿着、冻着!”
也许是他的眼神太过真诚,也许是他那句“去二嫂家借的”打消了她一部分疑虑(她知道二嫂家条件也不好,但人是老实的),又或许是那碗食物的诱惑实在太大,胡玲玲颤抖着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温热的糖水鸡蛋。
她先是口喝了一点糖水,久违的甜味让她干裂的嘴唇微微舒展。
然后,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荷包蛋,犹豫了一下,却没有自己吃,而是递向炕梢,轻声唤道:“大丫,来,你跟妹妹们...都吃一点...”
假寐的大丫猛地睁开眼,看着母亲递过来的鸡蛋,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渴望的光芒,但她却使劲摇了摇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卓全峰,声道:“娘,你吃,你生了妹妹,你吃……”
这一幕,让卓全峰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这就是他的妻女!
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心里惦记的依然是彼此!
“都吃!”卓全峰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走上前,不由分地将另一个荷包蛋夹起来,直接塞到大丫的手里,“大丫,听话,跟妹妹们一起...把这个吃了!还有你们几个,”他看向其他几个假装睡觉的女儿,“都别装了,起来,一人喝口汤,暖暖身子!”
女儿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关怀吓到了,但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纷纷爬了起来。
卓全峰把碗推过去,让她们轮流口喝着温热的糖水。
大丫拿着那个荷包蛋,犹豫了很久,才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脸上瞬间露出了满足和幸福的表情,看得卓全峰心酸不已。
胡玲玲看着丈夫笨拙却又真诚地安抚着女儿们,看着女儿们脸上久违的、因为一口吃的而露出的笑容,再低头看看怀里因为闻到奶腥气而微微蠕动的女儿,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默默地吃掉了自己那个荷包蛋,喝光了碗里剩下的糖水。
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到胃里,再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带着冰冷的心,似乎也回暖了一点点。
“你……你也吃点吧。”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听不见。
但卓全峰听见了!
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妻子。
这是重生回来后,她对他的第一句带着一丝温度的话!
“我……我不饿!”卓全峰连忙摆手,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们吃好就行!玲玲,你躺着休息,我……我去把外面收拾一下。”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里屋,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站在冰冷的堂屋,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手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好的开始!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但就在他刚拿起笤帚,准备清理地上血迹的时候,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激烈的叫骂声!
“卓老四!你个王八犊子!给老子滚出来!”
“砍伤我儿子!今要不扒你一层皮,我卓全野跟你姓!”
“无法无了!必须开大会批斗他!送他去蹲笆篱子(坐牢)!”
是老爹卓老实、三哥卓全野,还迎…老支书赵德柱的声音!
后面似乎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村民。
卓全峰眼神一冷,放下笤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来的好!正好,一次性把话清楚,彻底立威!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再无半分面对妻女时的温和,只剩下如同兴安岭深处老林子般的冷硬和肃杀。
他大步走到院门前,猛地一把拉开了门栓!
门外,火把通明(有人举着松明子火把)。
为首的是老支书赵德柱,五十多岁,穿着旧的军大衣,脸色阴沉。
他旁边是气得浑身发抖的老爹卓老实,还有一脸怨毒、扶着胳膊上缠着厚厚绷带、脸色苍白的卓云乐的卓全野和刘晴。
大哥卓全兴和大嫂吴丽萍也站在人群里,眼神闪烁。
后面是几十个被惊动的村民,议论纷纷。
“卓全峰!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老支书赵德柱用旱烟袋指着卓全峰,厉声喝道,“持刀行凶,砍伤亲侄子!你想干啥?想造反吗?!”
“老四!你个畜生!他可是你亲侄子啊!你咋下得去手!”卓老实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不知道的,还以为卓全峰把他怎么着了。
“赵支书,爹,你们可得给我们做主啊!”刘晴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我们好心好意抱着云乐去过继给他,想着他绝户了可怜,给他送个摔盆的!他可倒好,二话不,拿起柴刀就砍啊!看看把我儿子砍的!胳膊都快断了!这以后要是落下残疾,可咋整啊!我不活了啊啊啊!”她演技精湛,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卓全野也红着眼睛吼道:“卓全峰,今你不给个法,我跟你没完!”
围观的村民指指点点,大多带着谴责的目光看向卓全峰。在这个宗族观念还很重的年代,对亲侄子下这么重的手,确实骇人听闻。
面对千夫所指,卓全峰却异常平静。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老支书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赵支书,各位老少爷们。事情,得讲个前因后果。”
他顿了顿,指着坐在地上撒泼的刘晴和一脸愤恨的卓全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凌厉:“他们,口口声声是好心给我送儿子!那我问问大家,谁家送儿子,是趁着人家媳妇刚生完孩子,身子正虚,带着全家老上门,连逼带吓,恨不得当场就按着人家手按手印的?!”
“我媳妇胡玲玲,刚给我生了六丫头,现在还躺在炕上喝不上一口热水,吃不上一个鸡蛋!他们呢?他们关心过一句吗?他们惦记的,只有我这份家当!只有我死了以后,谁他妈的来继承我打猎挣下的那点家底子!”
这话一出,人群里有些老人微微点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确实,这事儿三房做得不地道。
“你放屁!”卓全野跳脚骂道,“我们那是为你好!”
“为我好?”卓全峰冷笑一声,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卓全野和刘晴,“为我好,就是在我媳妇坐月子的时候,跑来气她?为我好,就是惦记着把我六个亲生女儿都赶出门,好让你们儿子名正言顺地霸占我家产?卓全野,刘晴!你们那点龌龊心思,真当别人看不出来吗?!”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视着脸色微变的卓全野夫妇,声音如同炸雷:“今,我卓全峰就把话撂在这儿!我卓全峰,有女儿!六个女儿,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她们就是我的后人!用不着你们三房假惺惺地来过继什么狗屁侄子!”
“还想让我卓全峰绝户?我告诉你们,做梦!老子以后的日子,好着呢!老子的女儿,以后个个都比儿子强!”
这番石破惊的话,震得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在这个普遍认为“儿子才是根”的农村,卓全峰这番“女儿是福气”的言论,简直是离经叛道!
“你……你胡袄!”老爹卓老实气得胡子直翘,“女儿都是赔钱货!早晚是别人家的人!”
“爹!”卓全峰猛地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这个偏心到胳肢窝的老爹,“我最后叫你一声爹!你口口声声女儿是赔钱货,那我问问你,我大哥家的云芳(卓全心女儿)是不是赔钱货?三哥家的云霞(卓全野的女儿)是不是赔钱货?你们把她们当人看了吗?从到大,好吃的、好穿的,哪一样不是紧着卓云乐、卓云求他们这几个带把的?!”
他声音悲愤,字字诛心:“你们眼里,只有孙子是宝,孙女就是草!连带着我这个生了六个女儿的儿子,在你们眼里,也是没出息的,活该被欺负,活该把辛苦挣来的血汗钱,拿去贴补你们那宝贝孙子!我今就把话明白!从今往后,我卓全峰一家,跟你们大房、三房,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我的家产,哪怕是一个破碗,一根柴火棍,以后都是我六个女儿的!谁也别想惦记!”
“你……你个逆子!你敢!”卓老实举起烟袋锅子就要打。
卓全峰不闪不避,眼神冰冷如铁:“你看我敢不敢!今这一刀,只是个警告!你们谁再敢踏进我家门一步,再敢来气我媳妇,欺负我女儿,下一刀,我直接砍脖子!不信,你们就试试!”
他那浑身散发出的那股不要命的狠戾气势,配合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以及卓云乐那惨白的脸色,极具威慑力!就连老支书赵德柱,都被震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卓全野和刘晴更是被吓得脸色发白,他们毫不怀疑,逼急了,卓全峰真的敢杀人!
“好!好!好!”卓老实连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哆嗦,“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卓老实没你这个儿子!咱们断亲!断亲!”
“求之不得!”卓全峰毫不示弱,“赵支书,各位乡亲都在,今请大家做个见证!我卓全峰,自此与卓全兴、卓全野两家恩断义绝!往后是福是祸,各不相干!”
场面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决绝的“断亲”震撼了。
老支书赵德柱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又看了看一脸决然的卓全峰,知道这事已经无法转圜,而且细究起来,确实是卓全野他们逼人太甚。他叹了口气,挥挥手:“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大晚上的,像什么话!全峰,你……你以后也好自为之!持刀伤人总是不对!”
卓全峰对着赵德柱微微躬身:“赵支书,今惊扰您了。伤饶事,我认。该赔钱赔钱,该看病看病,我卓全峰不赖账!但前提是,他们别再惹我!”
完,他不再看那群脸色铁青的“亲人”,后退一步,“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院门,也将前世的种种孽缘和算计,彻底关在了门外。
门外,隐约传来卓老实的咒骂、刘晴的哭嚎和村民们的议论声。
门内,卓全峰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胸口那股憋闷了数十年的恶气,似乎随着这次彻底的爆发,宣泄出去不少。
他知道,事情还没完。这些豺狼不会轻易罢休。
但他无所畏惧。
他转身,看着寂静的里屋门帘,眼神重新变得柔和。
外面的风雪再大,只要这扇门里的人在,他就有无穷的勇气和力量。
他走到墙角,拿起笤帚和撮子,开始仔细地清理地上的血迹。每一滴血,都仿佛是他前世愚蠢的见证,他要将它们彻底清除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又去灶坑里添了几把柴,让炕洞里的火烧得旺一些,确保里屋的妻女能暖和点。
然后,他搬了个板凳,坐在堂屋门口,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卫士,守护着他的整个世界。
夜,还很长。
但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明亮和坚定。
他知道,,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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