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焦糊味越来越重,却并不呛鼻。
是陈年陶土焙烧后析出的微涩醛香,裹着草根碳化时逸出的、带着青腥气的暖烟,像一捧晒透的旧棉絮贴在鼻腔深处。
林昭然停下脚步。
眼前这片旱原并没有真烧起来,火只有细细的一条线,像是被谁用烧红的铁丝在大地上蜿蜒画了一道红痕:边缘泛着蟹壳青的冷焰,内里却滚着熔金般的稠液,随风微微脉动,仿佛大地在呼吸。
火舌不高,就贴着草根窜,明明风势不,这火却也是怪,不往两边的枯草垛子上扑,只顺着那条看不见的沟壑一路向西游走。风掠过草尖发出沙沙的哨音,可火线两侧三尺之内,空气却凝滞得如同冻住的蜜,连尘埃都悬停不动。
她走近两步,热浪扑在脸上,先是灼得眼皮一跳,随即一层细密汗珠从额角沁出,又被热风瞬间蒸干,留下盐粒刮擦皮肤的微刺感;那感觉,真像被人用刚拧干的粗麻热毛巾狠狠捂了一把,布纹的颗粒感还印在颧骨上。
那沟壑里并没有油,铺的是一层碎陶片。断口嶙峋如犬齿,釉面皲裂处渗着铁锈红的胎土,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步都碾碎几片薄脆的历史。
那是经年累月被风从四面八方吹聚过来的残片,也就是当年她在南荒设下的“光引路”残阵。
陶片堆叠得密实,中间留着极窄的缝隙,火就在这缝隙里钻,借着风势,烧得哔啵作响。那不是清脆的爆裂,而是陶胎内部微孔被急速膨胀的水汽撑开时,发出的、沉闷又绵长的“噗…噗…”声,像远古巨兽在地底翻身。
陶片被烧得滚烫,偶尔炸裂开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这空旷的原野上,像极了一句干脆利落的回答;余音未散,便有细的陶粉簌簌飘落,沾在睫毛上,带来一阵微痒的凉意。
几个牧人提着扑火的扫把狂奔而来,竹柄刮过砂砾,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嘴里吆喝着要灭火,声音在热浪里扭曲变形,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别灭!别灭!”
一个放羊的娃娃横着牧羊鞭拦在道中间,脸蛋被烟熏得像只花猫,眼睛却亮得骇人:“这是‘问火’!去年它就烧过一次,爷爷今年它自己认得路,又来了!”
牧人们愣住了,手里的扫把举在半空,竹枝上扎着的枯草簌簌抖动,没人敢真的拍下去。扫把影子投在火线上,竟被热浪扭曲成一道颤抖的、半透明的灰蛇。
林昭然立在火线侧面,那一层薄薄的鞋底几乎挡不住地下的热度:脚心先是一阵针扎似的灼痛,紧接着是温热的酥麻,最后竟隐隐传来陶片在地底共振的、低沉的嗡鸣,顺着足弓直抵耳膜。
她看着那条火蛇蜿蜒远去,火光映在她枯涩的瞳孔里,跳动如活物。那光斑在虹膜上拖出细长的金尾,每一次明灭,都让视网膜残留一片青紫色的负像。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初次教那些孩子用陶片引光时过的话:“光可传,火可继。”那是怕火灭了,光断了。
可如今,这火没娘,也没爹,没要火折子,自己就着了,还自己找着了路。
她闭了闭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原来你已经学会走路了。
火线过处,黑灰如雪片般簌簌落下,带着余温的轻盈;而在那片还在冒着热气的焦土缝隙里,几株嫩绿的新芽已经被这高温催得露了头。叶尖蜷曲着,顶开灰烬时发出极细微的“啵”声,像初生的叹息。
几百里外,新设的一处“辩庐”大门洞开。
这里没设门槛,也没守卫,风把几页废纸卷得满地乱跑,纸页翻飞时“哗啦”作响,边角刮过青砖,发出指甲刮黑板似的锐响。
程知微勒住马,站在门口没进去。
屋里头的墙原本是白的,这会儿全是黑道道。炭笔划过墙皮,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滋啦…”声,像钝刀在刮骨头;那声音在空荡屋子里反复弹跳,震得人太阳穴微微发胀。
“礼可改乎?”
四个大字刚被写上去,旁边一个虎头虎脑的童子端起木盆,“哗”地泼了一盆水上去。水珠溅到滚烫的炭迹上,“嗤”地腾起一缕白汽,带着微焦的糊味。
黑水顺着墙根流下来,字迹瞬间模糊。
那写字的孩子也不恼,等水渍稍干,提笔又在原处重重地写了一遍,笔锋比刚才还利,墨汁在湿墙上洇开时,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心跳。
墙角蹲着个盲童。
他没笔,只有手。
指腹贴着那湿漉漉、凹凸不平的墙面,一点点地摸索着那些还没干透的炭迹。指尖蹭过粗砺的墙皮,滑过湿润的墨痕,陷进笔画转折处微微凹陷的刻痕里;嘴唇飞快地翕动,默记着摸到的每一个笔画,喉结随默诵节奏上下滚动。
旁边有个同伴,压低了嗓子在他耳边念叨:“这一撇是‘敢’,那一捺是‘携。”气流拂过耳廓,带起一阵微痒。
程知微下意识地摸向袖口,那里藏着一枚旧陶,触手微凉,釉面有被摩挲二十年留下的、温润的包浆,指腹能清晰辨出陶胎里嵌着的细砂粒。
他想问问这些孩子先生在哪,话到嘴边,却听见那盲童自言自语:“先生不在墙上,先生在我嘴里。”
程知微的手指僵了一下,随后松开了那枚陶片。
他提起那根跟随多年的竹杖,在青石地砖上轻轻点了三下。
笃、笃、笃。
这是旧礼中,学子拜别师门时的叩门礼。竹节敲击青石的震动,顺着杖身传到掌心,像三声沉入地心的钟鸣。
既然墙不需要守,先生也不需要找,那他这个看门人,也该退了。
他转身离去,身后的辩论声越来越高,那句“改与不改,皆要问”顺着风追出了二里地。字字如石子投入水面,在耳道里激起一圈圈回响。
他的脚步变得极轻,像是踩在虚空里,每一步都把过去的包袱抖落一点;靴底碾过枯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随即被山风揉碎。
夜色笼罩了山道。
柳明漪走的那条路是悬崖边上的野道,平日里连猎户都不敢走夜路。
可今晚,这崖壁上却浮动着一层微光。不是均匀的亮,而是无数个跳跃的、米粒大的光斑,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明灭,像一群被惊起的萤火虫。
她凑近了看,全是普普通通的陶片,被粗暴地嵌在石缝里。断口参差,釉色驳杂,有的泛青,有的发褐,角度却极其刁钻,恰好能接住上的星月之光,再折射到脚下那条窄路上;光斑打在她手背上,带着一丝清冽的凉意,仿佛月华本身有了重量。
“大妹子,这法子好啊。”柳明漪叫住一个背着草药下山的妇人,“跟谁学的?”
妇人抹了把汗,嘿嘿一笑:“没跟谁学,就是觉得这路黑,该亮亮。”汗珠顺着她黝黑的手腕滑落,砸在陶片上,“嗒”地一声轻响,随即被夜风吸走。
柳明漪的手指抚过石壁,指尖在一排陶片上划过。粗粝的陶土颗粒刮过指腹,釉面冰凉,断口处却微微发烫,残留着白日积攒的余温。
三横一竖,两斜一正。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的血流骤然加速,耳中呜一声,仿佛听见二十年前密信拆封时,绢帛撕裂的锐响。
这排列,分明是当年她在“丝语记”里创下的传信密阵,那意思是“速逃,有伏”。
当年那是为了保命,为了在权臣的眼皮子底下送出一份份名单。
如今,这救命的密语被拆解了,忘了本意,却成了照亮归途的灯。
她指尖微微发颤,在那陶片上停留了片刻,终究没有点破。指甲边缘刮过陶面,发出极细微的“嘶”声。
下山的时候起了一阵急雨。
她解下头上的帕子想遮雨,手摸到帕角,心里却空了一块。粗麻布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坠在掌心,水珠顺着指缝滴落,砸在石阶上“啪嗒、啪嗒”,像倒计时。
那上面原本绣着的“问”字,早就不知在哪次浆洗中磨没了,只剩下一团模糊的线头,捻在指间,是湿软而无力的纠缠。
她没回头,随手将那块素帕系在了路边的一根枯枝上。
风一吹,帕子猎猎作响,像一面旗,又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布面鼓荡时,发出“噗噗”的闷响,仿佛一颗心在胸腔里徒劳地搏动。
放了,也就亮了。
驿站边的“陶灯坊”灯火通明。
韩九蹲在官窑门口,看着一筐筐刚出炉的“引光陶”被抬出来。
这些新制的陶片,釉色统一得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白又净,被称为“明器”。
光洁的釉面反射着炉火,刺得人眯起眼,却照不出任何清晰的倒影。
工头得意洋洋地拿着图纸比划:“看见没?这叫标准化。以后再也不用去垃圾堆里捡破烂了,全是新货,干净!”图纸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他话时喷出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韩九捡起一片,对着月亮照了照。
光散了。
月光撞上那光滑的釉面,像雨点砸在荷叶上,倏忽滑走,不留一丝涟漪。
真正能把光留住的,恰恰是南荒那些混着沙砾、表面微凹的糙陶——他指尖摩挲着旧陶残片,能感到砂粒嵌在指腹纹路里的微硌感,釉斑处则有一层哑光的、吸光的绒毛福
他想骂娘,一转头,看见几个年轻匠人正把几卷发黄的旧图谱扔进炉膛里,嘴里喊着“破旧立新”。
纸页卷曲着燃烧,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焦糊味混着松烟气,直冲鼻腔。
韩九吧嗒了一口烟,没吭声,烟斗里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眼中两簇幽微的、不肯熄的光。
趁着夜色深重,他摸进后院的林子,刨出了自己埋藏多年的那一筐残陶。
那全是当年百姓自家烧坏的碗碟碎片,土杂,釉斑难看,却是真的受过烟火气。陶片入手微沉,带着泥土的潮气与地底的阴凉,断口处还粘着几粒未化的陈年灶灰。
他像做贼一样,悄悄把这些残陶混进了那一堆光鲜亮丽的“明器”里。
第二一早,几个驿卒来取货,装上路基一试,惊呼道:“哎哟,这批货神了!怎么比昨的亮这么多?”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手指激动地戳着陶片,指腹蹭过釉面,发出“嚓”的轻响。
没人知道,那些新烧出来的漂亮躯壳里,早已被换上了旧日的骨头。
韩九坐在路边,看着那条亮起来的路,心想:真法子从来不在图纸上,在土里。
裴怀礼这一路走得慢。
皇陵外的那条禁道,如今已经没了守卫。
昔日那块写着“非皇族不得入”的“礼禁碑”,被村民推倒了,横在河沟上当了桥基。
千人踩,万人踏。石面被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浑浊的流水,也映出裴怀礼佝偻的剪影。
一个垂髫儿趴在桥边,手里拿着块陶片把阳光往下折射,那光斑正好打在碑的背面。
“娘!这石头底下有字!”童音清亮,撞在两岸峭壁上,激起短促的回声。
裴怀礼弯下腰,透过那层厚厚的青苔,看见光斑下隐隐约约透出四个字。
“有教无类”。
那是林昭然当年那封被当众焚毁的奏疏里的原话。
裴怀礼记得清楚,沈砚之曾指着这四个字:“乱法者,必遭谴。”
如今,谴没来,这碑倒成伶脚石。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片。
那是沈砚之临终前的最后一份手稿,上面只有一句话的批注:“此四字,或为万世灯。”纸页边缘已磨损起毛,他指尖抚过墨迹,能感到凹凸的墨粒微微刺手。
他手一松。
纸片轻飘飘地落进了石碑的缝隙里,瞬间被河风卷走,飘向了陵园深处,纸页翻飞时,发出“唰啦”一声轻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你我皆成垫脚石,也好。
这大概是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和解书。
林昭然走到那个无名渡口时,还没亮透。
摆渡的舟子是个哑巴,船舷上嵌满了碎陶片,每一片都朝向不同角度,江风拂过时,发出极细微的、如同编钟轻碰的“泠泠”声。
江水晃荡,那些陶片就跟着晃,把月光搅得稀碎,光斑在船板上跳跃、拉长、碎裂,像无数条银鱼在游动。
“老人家,上船吗?”旁边有个候船的后生替舟子问了一句,声音带着晨雾的湿气,吐字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缓缓消散。
林昭然点零头,迈步上船。
船行到江心,风大浪急,浪头拍在船帮上,“轰”地一声闷响,水沫溅上脸颊,带着浓重的咸腥与铁锈味;船身剧烈摇晃,她膝关节微微发紧,内耳传来一阵熟悉的、失重的眩晕福
那后生指着水面惊叹:“快看!水里有星星!”
林昭然低头看去。
只见水面上浮动着万千光点,随着波浪起伏游走,像是银河倒悬在江水中,光点并非静止,而是以不同频率明灭、聚散,有的如萤火飘忽,有的似烛火稳燃,有的则如流星倏忽划过。
那其实是江底乱石和沉沙折射出的微光,但在此时此刻,却像极了无数双眼睛,每一颗光点都在她视网膜上留下微弱的灼痕,仿佛被无声凝视。
舟子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后生翻译道:“他这是‘问海’。老人讲,谁心里有疑问,就能在水里看见光。”
林昭然立在船头,江风把她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粗布衣料摩擦着皮肤,发出“簌簌”的声响,风灌进袖管,鼓荡如帆。
她解下了背上那个一直没离身的素布包裹。
那是她全部的家当,里面只有一捧南荒的泥土,和几块烧废的旧陶,泥土干燥而松散,指缝间漏下的细沙簌簌作响;陶片边缘锋利,刮过掌心,留下几道微红的浅痕。
她没犹豫,手腕一翻。
包裹散开,泥土与碎陶倾泻而下,落入江心,甚至没发出一声闷响,瞬间就被滔滔江水吞没,只有一声极轻的“噗”,随即被浪涛的轰鸣彻底覆盖。
可就在那一瞬间,水面上的光点骤然繁盛起来,像是无数盏灯同时被点亮,簇拥着那条船,如欢送,亦如回应,光点不再游移,而是齐齐转向船,汇成一条流动的、温柔的光带。
她双手垂落在身侧,十指空张。
曾播种的手,曾收割的手,如今终于空了。
船靠了彼岸。
林昭然迈步登岸,脚下的泥土湿软,凉意透过鞋底渗上来,带着腐叶与新生芦苇的清气,每一步都陷进泥里,发出轻微的“咕叽”声。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条光带蜿蜒的江水,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清晨浓重的白雾之中,雾气冰冷而湿润,凝结在睫毛上,世界变成一片朦胧的灰白,唯有远处潮声愈发清晰。
身后,江流滔滔,奔向那片未知的海。
雾气越来越浓,前方隐约传来了潮水的轰鸣声,咸腥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脚下的路断了,只剩下一片黑黢黢的礁石一直延伸到尽头,浪头撞上礁石,“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脚底发麻;飞溅的浪花带着冰凉的刺痛感,打在裸露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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