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是黑的,像千万年前烧焦的骨头,胡乱堆砌在尽头。
再往前,连石头也没了,只有扑面而来的风。
那风里裹着极重的盐粒子,像一把把细碎的挫刀,每一口呼吸都刮得喉管生疼。
咸腥刺鼻,灼热干涩,吸进肺里像吞下一把微烫的沙。
林昭然停下脚,脚底板下的触感从松软的烂泥变成了坚硬湿滑的岩面:青黑苔衣覆着冷硬石骨,鞋底一滑,足弓绷紧,趾尖抵住凸起的棱角,凉意顺着脚踝蛇行而上。
这里是南荒的最南端,再往前半步,就是把都吞下去的海。
她解下手里那根跟了她一路的竹杖。
竹皮已经被手汗磨得油亮,泛着温润的褐光,杖头还沾着刚才过沼泽时带的黑泥,湿黏发臭,混着腐草与铁锈般的土腥气。
她掂拎,分量很轻,却又好像重得压手。
掌心汗津津的,竹节硌着虎口,微微发麻。
手腕一抖。
“噗通。”
没什么惊涛骇浪,竹杖砸进涌动的浪峰里,甚至没溅起多大的水花;只有一声闷钝的“噗”,随即被潮声吞没,耳膜随之嗡鸣一颤。
它随着浑浊的白沫浮了两下,转了个圈,就被下一个卷过来的浪头毫不客气地拍了下去。
浪头砸落时带着沉闷的轰响与冰凉水汽,劈头盖脸扑来,睫毛瞬间挂满细密水珠,咸涩直刺眼角。
海不话,只管吞。
林昭然闭上眼。
耳边全是轰隆隆的潮声,可听着听着,那声音变了。
不再是水撞石头的动静,而是变成了无数个稚嫩的嗓音,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从身后那片广袤的陆地上传来。
没有读书声,没有歌颂声。
全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圆的?”
“为什么官要把路封死?”
“为什么我不能过桥?”
那些声音又脆又亮,像是要刺破这层厚重的海雾。
声波擦过耳道,激起细微战栗,仿佛有无数指尖在鼓膜上轻轻叩击。
林昭然紧抿着那层干裂起皮的嘴唇,没答,也没笑;唇缝间渗出铁锈味,舌尖抵着上颚,尝到一丝微咸的血气。
她慢慢蹲下身,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
筋络绷紧的酸胀、旧伤隐痛的钝响,混着沙粒钻进膝窝的粗粝感,一并涌上来。
她把那双枯瘦如柴、满是冻疮和老茧的手,狠狠地插进了脚下的湿沙里。
冰冷粗粝的沙砾瞬间挤满了指缝,那种窒息般的压迫感裹住了皮肤;沙粒嵌进皲裂的指腹,凉意如针,刺入冻疮溃口,激得指尖一缩又猛地张开。
她五指用力张开,在看不见的沙层下狠狠抓了一把,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种下去,又像是要把什么东西连根拔起。
掌心传来细碎贝壳的锐边、半朽芦根的柔韧、还有那枚硬物:指尖猝然触到一枚圆钝微凉的铜钱,边缘被海沙磨得光滑,背面刻痕凸起,歪斜却执拗。
一个“问”字。
这是二十年前,第一个渔家女塞进她手心的。
她攥紧它,铜钱硌着掌纹,像攥住一颗尚在搏动的心。
这是播种的手势,也是收割的手势,更是撒手不管的手势。
良久,她撑着膝盖站直了身子,最后向西看了一眼。
厚重的铅云正在那头裂开一道口子,漏下一线惨白的光。
光刃劈开雾霭,刺得左眼微微眯起,视网膜上残留灼热的光斑。
那光照不亮来时的烂泥路,也没指明海里有什么归途,就那么直愣愣地悬着,无声,无温,却沉甸甸压在眼皮上。
她转过身,抬脚向着那片翻涌的灰白走去。
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缠上她的脚踝,漫过她的脊背。
湿冷滑腻,如无数条细的水蛇游走,衣料迅速吸饱潮气,沉坠贴肤,寒意沿着脊椎一寸寸爬升。
她的身影在水汽里一点点变淡,边缘模糊,直至彻底融进那片混沌的白茫茫里。
轮廓消散时,仿佛连呼吸的微响也一并被雾吸尽。
身后,潮水漫上来,轻描淡写地抹过那两行脚印和那个深深的手印。
沙滩平整如初,干净得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离国子监旧址十里,是一片野桦树林。
程知微勒住那匹老马时,林子里的风正大。
风声里夹杂着一阵奇异的嗡嗡声,像是蜂群,又像是远处的闷雷。
风掠过桦叶的簌簌声、枝干摩擦的嘎吱声、还有那股低伏却绵密不绝的诵读声,汇成一股温热的气流,扑在耳后,激起细绒毛竖立。
他侧耳细听,那哪是什么雷声,分明是成百上千个孩童压低了嗓子的诵读声,汇成了潮。
他下了马,踩着厚厚的落叶走到林边。
脚下枯叶厚积,每一步都陷进松软腐殖质里,发出“噗嗤”闷响,腾起微尘与陈年木香混合的微甜气息。
一块半截入土的残碑前,蹲着个盲童。
那是前朝的废碑,上面刻的字早就被凿得坑坑洼洼。
盲童手里捏着块磨得飞薄的碎陶片,正一点点顺着那些残缺的笔画抠摸。
指尖在凹凸石纹间缓慢游移,指腹摩挲过粗粝断口与光滑凿痕,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
旁边有个稍微大点的孩子,正凑在他耳边低声念:“学……无……贵……贱……”
程知微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猛地一颤,指甲掐进了掌心肉里。
尖锐的刺痛炸开,随即是温热的湿意,一滴血珠从指缝渗出,混着袖口粗布的糙福
这四个字,出自林昭然二十年前那本被当众焚毁的《庶教疏》。
当年那把火烧了整整三,连灰都被扬进了护城河。
他至今记得那气味:焦纸的苦、松脂的烈、还有灰烬飘落时,舌尖泛起的、挥之不去的涩。
如今,这灰烬竟在残碑的石缝里重新拼凑成了骨头。
他刚想迈步上前,林子那头忽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呵斥。
“作死啊!”一个妇人挎着篮子冲过来,一把拽起那个盲童,巴掌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声音里带着哭腔,“谁叫你来这儿的!莫学那些疯话!让人听见了是要招祸的!”
那盲童被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陶片不肯松,仰着脖子,灰白的眼珠子直愣愣对着:“娘,先生了,问又不犯法。”
妇人一愣,嘴唇哆嗦了两下,终究没骂出来,只是红着眼圈拖着孩子往家走。
篮子里新采的野莓滚落几颗,在落叶上洇开深紫的汁液,甜腥微酸,随风飘散。
程知微站在树影里,看着那对母子走远。
他松开了紧握缰绳的手。
既然连瞎子都看见了,那他这个睁眼的人,就不必再去多嘴了。
他转身,牵马向南。
一阵风卷过,一片枯黄的桦树叶打着旋儿落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肩头。
叶脉凸起如刻,边缘微卷,触手干燥脆硬,却透着股倔劲儿,像是一封没拆开的信,又像是一句没出口的道别。
夜色沉得像墨。
柳明漪走上那座乡野石桥时,雨刚停。
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腥气。
青苔、腐叶、新翻湿土与微腥水汽蒸腾出的浓稠气息,沉甸甸压在鼻腔深处。
桥栏杆上,湿漉漉地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东西,风一吹,便沉甸甸地晃荡。
粗麻绳沁着水,指尖拂过,凉滑微涩;帕子吸饱雨水,沉坠下垂,布面冰凉,针脚处微微发硬。
她走近细看,那是成百上千条绣帕。
帕子上没绣鸳鸯,没绣花鸟,每一块上都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字:“问”。
当地人叫这“启明结”。
桥头坐着个纳鞋底的老妪,身边围着几个讨水喝的少女。
“婆婆,这字是谁教的?”少女好奇地拨弄着一块帕子。
老妪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眯着眼:“老辈传下来的,是一位哑巴绣娘留下的信。她把心里的惑绣出来挂风口上,老爷就能听见。”
柳明漪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粗糙的布料。
粗棉的毛刺刮过指腹,丝线结扣硌着指尖,有的帕子还带着未散尽的皂角清苦味,有的则混着汗渍微咸。
指尖触到的针脚千奇百怪,有的细密,有的粗疏,有的甚至只是乱糟糟的一团线。
但那股子想话的劲儿,顺着指尖直往心里钻,像有细的电流,麻痒而滚烫。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袖口。
那里原本藏着最后一幅绣品,绣的是这二十年的一路风霜。
可现在,不需要了。
她解下头上那块半旧的素帕,那是她身上最后一点带字的东西。
角落里绣着的“启明”二字;帕子贴着额角戴了太久,浸着体温与淡淡檀香,此刻被夜风一吹,微凉微潮。
手一抖,帕子覆在了一根枯枝上。
系了个死结,指节用力,麻绳勒进皮肉,留下浅浅红痕。
风一扯,帕角翻飞,像一面的旗,又像是一场无声的祭奠。
布帛猎猎,拍打枯枝发出“啪、啪”的轻响,如同心跳。
她没回头,走进了雨后的夜色里。
那块帕子混在万千个“问”字里,再也分不出是谁留下的。
新修的驿道笔直地切开荒原。
韩九蹲在路边,烟袋锅子里的火星一明一灭。
暗红光晕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烟丝燃烧的微焦香混着荒草被晒干的苦涩气息,在鼻尖萦绕。
这路桨千灯路”。
路基两侧每隔三丈就嵌着一块抛光的陶片,月亮一出来,整条路就像是被点亮了银麟,一直铺到边。
陶片冰凉光滑,月光拂过,泛起幽微冷光,照得人影清瘦,足下沙砾纤毫毕现。
“神了。”旁边的工头搓着手感叹,“这法子是古法,也不费油,还能保人夜行不迷路。”
韩九没吭声,只是盯着前面一个转弯处。
那里的光断了。
陶片的角度偏了三分,月光折不过去,前面就是一片漆黑。
黑暗浓稠如墨,连虫鸣都悄然止息,唯有夜风掠过荒草的嘶嘶声,更衬得那片死角死寂。
他认得这个错误。
二十年前,林昭然在南荒初设引光阵时,就在这同一个转角卡了三年,才悟出“曲则全”的道理。
工头正急得抓耳挠腮,韩九默默地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陶片。
那是块定在阵眼上的“定位陶”,上面还留着当年的刻痕。
陶质粗粝,边缘微糙,指腹摩挲过那道深浅不一的旧刻,仿佛触到一段凝固的时光。
他趁着没人注意,把陶片塞进了那个缺口。
咔哒一声轻响。
陶片咬合严丝合缝,清脆短促,如一声轻叩。
头顶的月亮恰好破云而出,一道流动的光脉瞬间贯通,银光如水银泻地,一口气冲过了那个死角,把前面的路照得雪亮。
光浪奔涌,沙粒反光如星,连远处草尖露珠都清晰可见,暖意虽无,却令人胸中豁然一松。
“哎哟!亮了!亮了!”工头惊得跳起来,“老丈,您怎么知道这窍门?”
韩九磕了磕烟灰,站起身拍了拍拍屁股上的土。
粗布裤腿沾着灰白草屑,簌簌落下,带着干草与尘土的微呛气息。
“走错过的路,”他把烟袋别在腰上,压了压帽檐,“才是对的路。”
沈砚之的墓,孤零零立在荒山上。
没有谥号,没有碑文,只有一块无字石碑。
裴怀礼爬上来的时候,月亮正悬在碑顶上。
清辉如霜,洒在石碑冷硬的表面,泛着青灰光泽,照得人眉骨发凉。
碑前没有香火,只供着一只粗糙的陶杯。
杯里盛着大半杯清水,水面上映着那一轮的月亮,清冷得像一只眼睛。
水面微漾,月影碎成银鳞,指尖探近,凉意沁肤,水汽氤氲,带着山间夜露的微腥。
守墓的童抱着扫帚躲在树后:“怪事,每夜里都有人来换这杯水,也不留名,换完就走。”
裴怀礼没话。
他看着那杯水,仿佛看见了二十年来朝堂上的血雨腥风,看见了那个在权力巅峰孤独守序的背影。
喉结滚动,咽下一口苦涩,舌根泛起陈年药渣的回甘。
裴怀礼记得,沈砚之案头永远压着一方素笺,批完奏章,必以朱砂在笺角点一点,然后,将那点朱砂洇开。
直至整张纸,只剩一片温润的红。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
那是沈砚之绝笔手稿的最后一下角,上面已经没字了,只是一片泛黄的空白。
纸面微糙,边缘微卷,触手温软,带着经年摩挲的柔韧,那抹温润的红早已褪尽,唯余岁月沉淀的淡褐。
他手腕一松。
纸片轻飘飘地落进杯子里。
水波荡漾了一下,那轮水中的月亮碎了又圆,涟漪扩散,凉意爬上指尖。
纸片吸饱了水,慢慢沉到底,像是一滴泪融进了泥土里。
你争了一辈子的理,我守了一辈子的道,到头来,也不过是后人杯中的一轮月影。
风起。
陶杯微微倾斜,清水洒在碑前的泥土上,很快便渗得无影无踪。
水迹洇开深色圆斑,泥土吸水时发出极轻的“滋……”声,随即归于沉寂。
裴怀礼转身下山,脚步轻得像是一阵风。
第二清晨,南荒海岸的雾还没散尽。
潮水徒了最低处,露出了大片大片湿漉漉的滩涂。
沙面泛着幽微油光,踩上去微陷,凉意透过鞋底直透脚心,空气里浮动着海藻腐烂的微腥与阳光蒸腾的咸暖。
一个光屁股的牧童赤着脚,啪嗒啪嗒地从礁石后面跑出来。
脚底沾着湿沙与细碎贝壳,每一步都留下浅浅印痕,脚趾缝里嵌着黑泥,微痒。
“咦?”
他停下脚,从沙子里抠出一块被海水泡得发白的浮木残片。
那木片不大,断口参差不齐,上面隐隐约约刻着半个字。
像是“林”字的半边,又像是两棵树。
木纹清晰,指尖抚过,能辨出刻痕的深浅起伏,粗粝而真实。
牧童不识字,他把木片举过头顶,对着初升的太阳比划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
“这像不像一只飞鸟?”
他兴奋地把木片架在一块石头上,调整着角度,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打在木片光滑的内侧。
光束穿过薄雾,澄澈微暖,照在木片上,折射出一道细长金线,如活物般微微颤抖。
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斑被折射出去,直直地照进了旁边幽暗的礁石缝隙里。
那缝隙里原本漆黑一片,此刻却被这道光照亮了,露出里面正忙着搬家的几只螃蟹。
甲壳泛着青灰光泽,八足疾爬,窸窣轻响,细爪刮过石壁,发出“沙沙”微音。
“快看!光在爬!”
牧童惊喜地大叫起来。
声音清亮,震得近处海鸟扑棱棱飞起,翅膀扇动声哗啦作响。
呼啦一声,后面又涌上来七八个孩子。
他们争先恐后地从怀里掏出贝壳、碎玻璃、破铜镜,学着牧童的样子,把光引向那些阴暗的角落。
金属微凉,玻璃冰滑,贝壳弧面温润,指尖同时触到不同质地,却指向同一束光。
“照那儿!照那儿!”
“我也看见了!”
笑声如潮水般炸开,惊飞了滩涂上的海鸟。
翅膀拍打声、孩童喧闹声、浪花轻吻滩涂的“哗……哗……”声,织成一片喧腾的生机。
海风拂过,那块刻着半个名字的木片被吹落进水洼里,打了个转,沉了下去。
水面漾开细密涟漪,光斑碎成金箔,倏忽不见。
没人去捞。
孩子们只顾着看光。
金色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每一朵浪花都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就像是有千千万万个“问”字,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悄然闪现,又汇入大海。
货郎在滩涂边停下担子。
他没看孩子,只盯着水面,那里,千百个“问”字碎成金箔,随浪涌向远处。
他摸出腰间酒葫芦抿了一口,喉结滚动,哼起一支走南闯北都未曾变调的调子。
调子里没有词,只有悠长的“啊——”,像一声拖了二十年的叹息,又像一句刚学会的发问。
不远处的村落里,炊烟正袅袅升起,老牛发出沉闷的低吼。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正哼着不知名的调,走在……
喜欢破帷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破帷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