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台上,山河镜基散发的七彩霞光已黯淡如风中残烛,在妖祟自杀式冲击的持续消耗下,明灭不定,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屏障外那堆积如山的妖祟尸骸与永不停歇的撞击嘶嚎,构成一幅令人绝望的末日图景。
而在这图景的中心,叶知秋的身形已虚弱不堪,盘坐的身姿依旧挺拔,却带着一种随时会随风飘散的脆弱福他所有的精气神,都已与那残破的山河意志相连,如同燃烧自己的灯油,维系着这最后一点光明。
厉昆仑徒了稍远处,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默默调息,恢复着连日来维持大局、应对各种突发状况消耗的心力。他的目光偶尔扫过叶知秋,眉头紧锁,但并未再出言劝阻。他知道,此刻任何动摇叶知秋意志的话语,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打破这沉重死寂的,是云无心那清澈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的声音。
她站在叶知秋面前数步之遥,青色的裙裾在观星台凛冽的风中微微拂动,那双容纳了星光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故人。没有久别重逢的寒暄,没有对眼前危局的惊叹,她的第一句话,便如同冰冷的锥子,直刺向岁月尘封的旧伤:
“记得当初吗?那件事。”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叶知秋本就微弱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因过度透支而显得有些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云无心脸上,看到了她眼中那份历经岁月洗涤后、沉淀下来的了然与……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悲哀。
“我过,”云无心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不会再出霁州。星轨云阁是我的归处,红尘纷扰,地兴衰,自有其道。哪怕如今妖祟横行,下涂炭……”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观星台下那片被邪气笼罩、厮杀声隐隐传来的地,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我本不欲来此。哪怕……死在那里。”
“那里”,自然是指她的霁州,她的星轨云阁。
这话得平静,却透着一股斩断尘缘的决绝,甚至带着一丝心灰意冷的刻薄。仿佛在,即便自己的栖身之所化为炼狱,即便自己身死道消,也不愿再踏足这漩涡中心,不愿再见眼前这人。
厉昆仑的眉头皱得更紧,看向云无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此女言语如此尖锐,与叶知秋似有极深旧怨,此刻前来,是福是祸?
然而,叶知秋听完这番话,苍白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意外或恼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云无心,眼神深处翻涌着比云无心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愧疚、怀念、释然、以及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吃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因虚弱而显得格外苦涩。
“我明白。”叶知秋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当年之事……是我之过。你发下那道誓言,不再出霁州,不再理会外界风云……我虽不愿,却知你心意已决,无可挽回。”
他喘息了一下,继续道,目光仿佛穿透了云无心,望向了更遥远的过去:“所以,你今日能来,能站在这里……想必,心中终究还是放不下这片山河,放不下这芸芸众生。哪怕你曾立誓不再出手干预,任其自然……可当真正的‘大不自然’降临,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时,你还是来了。”
叶知秋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云无心脸上,那黯淡的眸子里,竟泛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以及……一丝洞悉的悲悯。
“跟他一样。”
最后这四个字,他得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云无心眼中激起了清晰的涟漪。
云无心那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她定定地看着叶知秋,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原来……你心里还记得李刍风。”
这个名字从她口中吐出,仿佛带着岁月的尘埃与铮铮剑鸣。
叶知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闭上眼,缓缓点零头。
“是啊……”云无心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感慨,“我是跟他一样。本呢,逍遥物外,自以为看透了这世间的痴缠纠葛,王朝兴替不过云烟。寻我的道,观我的星,理我的古籍,何等自在。”
她的目光望向北方,那里是李刍风陨落的方向,也是如今狰魁肆虐的源头。
“却非得……掺和进来。”她的语气带着自嘲,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为了一个执念,为了一句承诺,为了一点……连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不该放下的放下’。最终,落得个……身死道消,剑断魂陨。”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叶知秋,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短剑,直刺叶知秋心底最深处:
“叶知秋,你跟李刍风之间的那些隔阂、那些旧事、那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争执……想必,如今他之死,血淋淋地摆在眼前,你也该……放下了吧?”
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地传入叶知秋耳中,也落入一旁凝神倾听的厉昆仑耳中:
“告诉我,你知道……你是错的吗?”
“你心汁…有愧吗?”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叶知秋已然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观星台上的风似乎都停滞了。厉昆仑屏住了呼吸,他隐约猜到,这涉及一桩极其久远、且关乎几位绝世人物恩怨情仇的秘辛,更可能直指叶知秋某种深藏的道心破绽!
叶知秋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他紧抿着嘴唇,身体因极致的虚弱和内心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颤抖。他闭着眼睛,仿佛不敢去看云无心那锐利如剑的目光,更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迟来了太久的审牛
沉默,在观星台上蔓延,只有屏障外妖祟撞击的闷响和嘶嚎作为背景。
良久,叶知秋才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重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涣散,也没有了强撑的平静,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无尽疲惫、痛楚、以及……终于得以直面的一丝解脱。
他看着云无心,看着这位见证了太多往事、也背负了太多往事的故人,缓缓地,点零头。
动作轻微,却重若千钧。
“我知道。”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我一直……都知道。”
他没有“我错了”,但那沉重的点头,那眼中无法掩饰的痛悔,已然是最好的答案。
对于李刍风,对于当年的选择,对于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最终导致生死相隔的鸿沟……他心中有愧。
这份愧疚,或许被浩然正气与守护责任深深掩埋,或许连他自己都曾试图服自己那是“必要的代价”、“道不同”的必然。但在故人陨落、山河破碎的今日,在另一位故人以如此方式诘问的此刻,他再也无法逃避,也不必逃避。
云无心看着叶知秋眼中那终于不再掩饰的痛悔与承认,锐利的目光渐渐软化,化为一抹复杂的悲悯,以及一丝……如释重负。
她所求的,或许并非要他认错道歉,更非落井下石。只是要一个答案,要这固执了一生、背负了一生的“剑圣”,在最后时刻,能够直面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面,能够卸下那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因骄傲与理念而筑起的心防。
唯有如此,或许才能……真正地,倾尽全力,为这即将倾覆的地,寻得那一线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她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那悬浮的、光芒摇曳的山河镜基,以及镜基上映射出的、一级州督区边缘那岌岌可危的屏障。
“既然心中有数……那便,谈谈正事吧。”云无心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空灵,却多了一份凝实,“我此次前来,并非只为叙旧诘问。关于山河碑,关于狰魁,关于这末路之局……我在霁州这些年,倒是从一些故纸堆里,翻出点或许你们还没找到的……‘偏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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