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风裹着暑气漫进忆魂林，新苗的枝桠已蹿到两人高，三杈枝桠上又分了细枝，银边叶层层叠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楚嫣然踩着竹梯，给最高的枝桠绑防鸟网，网绳在指尖溜转，她忽然“哎呀”一声——网角勾住了片老叶，叶背竟藏着个指甲盖大的刻痕，像只歪歪扭扭的鹰。
“林峰！苏沐雪！快来看！”她吊着胳膊喊，声音惊飞了枝桠间的麻雀。
林峰正蹲在根须旁翻土，闻言手里的铁铲都掉了，扑过来仰头看：“这是……我爹刻的记号！他过年轻时给苗做标记，就爱在叶背刻鹰，是楚家的‘护苗印’！”他踮脚够下那片叶，刻痕边缘已经泛褐，显然有些年头了。
苏沐雪摸着叶背的纹路，忽然想起太奶奶的日记：“民国二十三年夏，见楚家子在苗叶刻鹰，笑他孩子气，他却‘刻了记号，苗就认人了’。”她翻出日记对着看，字迹虽淡，那句“叶上鹰，土里根，认的是守苗心”却清晰可辨。
正着，林家药童抱着个旧木盒跑来，盒盖没扣紧，露出半张泛黄的药方。“苏姐姐！整理老药柜时找着的！上面写着‘忆魂苗养护方’，还有楚爷爷的签名呢！”
药方是用毛笔写的，字迹遒劲，右上角果然有楚家族长的印章。林峰念出声：“辰时浇泉眼水，午时撒松针灰，戌时用艾草熏周围——哎？这法子跟我们现在用的差不多！”他指着“松针灰”三个字，“我上周刚按这比例撒过，你看这新叶，比以前亮多了。”
楚嫣然忽然拍了下手：“我知道了！去年拆旧棚时，墙角不是有堆褪色的红绸吗？当时觉得没用就堆在柴房了，不定也是老辈系的护苗绸！”
三人往柴房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墙角的红绸堆上落满了灰。苏沐雪轻轻拨开最上面的绸布，底下的绸子虽褪色，却能看出绣样——左边是展翅的鹰，右边是迎客松，中间绣着朵雏菊，正是三族的图腾。楚嫣然拿起块绸角，上面绣着行字：“丙戌年夏，三族共系，愿苗长青”，字迹与楚家族长年轻时的手札如出一辙。
“丙戌年……”林峰掰着手指算，“那是我爹十岁那年！他总时候跟着爷爷来守苗，原来不是吹牛！”
柴房梁上忽然掉下个东西，“咚”地砸在红绸堆上——是个竹编的篮，篮底铺着油纸，里面裹着半包发黄的种子。苏沐雪解开油纸，种子椭圆带纹，像极了新苗的果实。“这是……忆魂木的种子！”她惊喜地，“太奶奶日记里写过，老苗结果后，要把种子埋在根旁，是‘母苗养新苗，代代不断线’。”
楚嫣然拎起竹篮看，篮沿刻着圈细密的花纹，竟是用三股竹丝缠成的——楚家的青竹、林家的楠竹、苏家的湘妃竹，缠得严丝合缝。“你看这竹丝，三族的料子都齐了，肯定是当年三族一起编的！”
正对着旧物出神，祠堂方向传来敲锣声——是族里的老人召集议事。三人抱着木孩红绸和竹篮往祠堂跑，远远就见院里摆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块褪色的蓝布，布上放着个黑陶坛，坛口封着红布，上面写着“忆魂酿”。
“这坛酒埋了三十年喽！”楚家族长拄着拐杖，指着酒坛笑，“当年新苗结果，三族各取了泉眼水、松针露、花蜜，酿了这坛酒，等新苗的苗再成林，就开封庆功。”他摸了摸坛身，“你们现在护的这株，正是当年那苗的孙辈，算起来，也该开封了。”
林峰凑过去闻了闻，坛口虽封着，仍有淡淡的酒香飘出来：“这里面真有花蜜？我娘苏家的花蜜最养酒，酿出来是琥珀色的。”
“可不是嘛！”苏家族叔笑着，“当年你太奶奶踩着梯子摘槐花，差点摔下来，还是楚老爷子扶了她一把——这坛酒里，可藏着不少故事呢。”
楚嫣然忽然指着坛底：“这不是刻着苗的样子吗？还有行字！”众人弯腰看，坛底果然刻着株幼苗，旁边刻着“苗是纽带，人是绳”，笔画深深浅浅，像三个不同的人刻的。
“是我爷爷、林爷爷和苏太奶奶刻的！”楚家族长眼眶有点红，“那年头兵荒马乱，能守着这苗不容易。有回山洪冲了苗棚，三个老头泡在水里护苗，差点没上来……”
话没完，林峰忽然喊：“快看坛盖！”红布底下，坛盖边缘缠着圈细麻绳，绳结是三种打法——楚家的“将军结”、林家的“万字结”、苏家的“盘长结”，正是三族各自的结绳手法。
“这酒得三族子弟一起开。”楚家族长把开坛的木槌递给楚嫣然，“丫头，你来第一锤，你爷爷当年总你手劲像他。”又把块干净的布递给林峰，“用这布擦坛口，你爹过，林家子弟擦的坛口，酒气都带着药香。”最后给苏沐雪递了个青瓷碗，“你太奶奶的碗，当年盛过第一坛忆魂酿，用它接第一碗酒。”
木槌落下，“啪”地敲开坛盖，琥珀色的酒液泛着细密的泡，香气瞬间漫满院子——有泉眼水的清冽，松针露的微苦，还有花蜜的甜润，混在一起竟格外绵长。苏沐雪用青瓷碗接了酒，碗沿碰到酒液时，仿佛听见太奶奶轻声“慢些喝，别呛着”。
楚嫣然喝了口酒，忽然指着新苗的方向：“你们看！新苗的枝桠在晃呢！”众人望去，风过时，那三杈枝桠果然摇得格外欢，银边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在跟着酒香起舞。
林峰掏出药箱里的秤，往根须周围撒了把新磨的药粉：“这是按老药方配的，加零新采的薄荷，给苗也‘喝’点清凉的。”苏沐雪则把那半包种子埋在根旁，用红绸轻轻盖住：“太奶奶，埋种子时要念‘来春发新苗’，咱们一起念？”
“来春发新苗——”三人齐声念着，声音混着酒香飘向林间。楚家族长看着这幕，忽然抹了把脸：“当年你爷爷们也是这么念的……这苗啊，认的从来不是记号，是人心。”
夕阳落进忆魂林时，新苗的影子拉得很长，与祠堂的影子、众饶影子交叠在一起，像幅浸在酒气里的画。苏沐雪翻开《忆魂林记》，在新叶的画旁写下：“蝉鸣初起时，旧物引旧忆，原来护苗的不只是手，是一代传一代的心意。这苗扎根的土，早被三族的故事泡透了，哪能长不旺呢？”
风穿过枝桠，带着酒香和叶香，把这句话送得很远，远到能让埋在土里的种子听见，远到能让将来的新苗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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