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十一,酉时三刻
夕阳的余晖,将流沙之地的际与沙丘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又迅速被从地平线涌上来的、更加深沉的铁灰色暮霭吞噬。白日的最后一丝燥热,在晚风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流沙之夜特有的、能渗入骨髓的阴寒。
黑莲寺后寺东北角,那片被指派给鬼爪和白姑清理的坍塌矮墙区域,此刻已被笼罩在建筑物投下的、长长的阴影之郑散乱的砖石已被大致归整到两侧,清理出一条勉强可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径,蜿蜒通向更深处、被更多废墟和尚未完全清理的污秽区域阻隔的后寺方向。
鬼爪佝偻着背,靠在一块半人高的、尚带余温的断石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被抛上岸的、濒死的鱼。他身上的粗麻衣服,被汗水、尘土和搬运砖石时刮蹭出的污迹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紧紧贴在因过度劳累和某种更深层煎熬而微微痉挛的躯体上。那双乌黑尖锐的指甲,此刻沾满了灰白色的石粉和暗红色的、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过度用力而崩裂渗出的血丝,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一整日,在这距离后寺“地火明光阵”更近的区域劳作,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缓慢而残酷的凌迟。
阵法的“潮汐”感应,在这里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强烈,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冲刷、撕扯着他的感知。那“同源波动”的诱惑,已不再是远处的馨甜腐臭,而仿佛变成了近在鼻赌、滚烫的血腥与焦糊混合的实体气息,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灵魂深处战栗的渴望与恐惧的痉挛。而包裹着“波动”的净化“光热”,也如同实质的火焰,烘烤着他的皮肤,灼烧着他的神魂,让他时刻处于一种即将被点燃、被汽化的幻觉边缘。
更可怕的是,他体内那源于诡僧的邪能,在这持续而强烈的刺激下,仿佛彻底苏醒了某种沉睡的、贪婪的本能。它不再仅仅是躁动,而是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主动运转、汲取!不是汲取外界的能量,而是在疯狂压榨他自身残存的、早已稀薄的生命力与魂力,试图壮大自身,去回应、去够向那近在咫尺的“同源波动”!仿佛那是它唯一的归宿,是能令其“圆满”乃至“升华”的圣物!
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不由他控制的“压榨”与“回应”,带来的是掏空般的虚弱、撕裂般的剧痛,以及一种灵魂被强行拖拽向某个深渊的、冰冷的坠落福他的视线时而模糊,时而眼前闪过无数破碎、扭曲、充满痛苦与亵渎的血色画面——那是他过往被邪能侵蚀、参与黑莲寺血腥仪轨时残留的记忆碎片,此刻被一并激发,如同恶鬼,啃噬着他残存的心智。
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濒临崩溃的恐惧之下,一种更加疯狂、更加偏执的念头,却如同在污秽淤泥中盛开的毒花,茁壮生长,牢牢占据了他的心神——必须得到它!必须得到那“同源波动”!那是唯一的活路!是挣脱这蝼蚁般处境、获得力量、甚至报复这一切的关键!白姑的“近了”,一定是真的!那“路”,就在眼前!就在这不断灼烧他、吸引他的阵法之中!
他转过头,布满血丝、眼白几乎被暗红幽光浸透的眼睛,死死盯向几尺外,同样靠着一截矮墙、闭目仿佛在假寐的白姑。
白姑的状态,与他截然不同。她身上几乎看不到劳作的疲惫与污迹,那张惨白的脸在阴影中,仿佛散发着一种微弱的、非饶冷光。她呼吸极其平缓,胸口几乎不见起伏,如同入定,又如同死去。但鬼爪能感觉到,不,是“看”到——在她那看似空洞的躯壳深处,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冰冷的“触须”,正以某种他无法理解、却隐隐与阵法“潮汐”韵律相合的节奏,缓缓地、试探性地,朝着后寺阵法的方向延伸、触碰、感知。
她没有像自己一样,被痛苦和渴望折磨得死去活来。她似乎在用一种更高效、更契合的方式,在“适应”,在“沟通”,甚至……在“寻找”那阵法“偏差”节点处的、那所谓的“缝隙”与“薄弱点”!
嫉妒,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鬼爪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如此“平静”?凭什么她能找到“路”,而自己只能在这里承受地狱般的煎熬?!
“你……”鬼爪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声音因虚弱和某种亢奋而颤抖,“你找到了……对不对?那‘壳’的……缝隙?”
白姑纹丝不动,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真的睡着了,或者魂魄已离体。
“告诉我!”鬼爪猛地撑起身体,踉跄着向前扑了半步,乌黑的指甲深深抠进身旁的断石,发出“嘎吱”的刺耳声响,石粉簌簌落下。“告诉我怎么过去!我们联手!拿到那东西,我们就能……”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一直闭目的白姑,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缓缓睁开,而是骤然睁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昏暗的暮色中,竟幽幽地亮了一下,仿佛两口吞噬了所有光线、此刻却反射出非人冷辉的古井!她没有看鬼爪,而是直勾勾地,越过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那片被阴影和废墟遮蔽的、通往更深处后寺的黑暗。
然后,她的嘴唇,极其缓慢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鬼爪清晰地“读”出了那无声的口型:
“子时。坎位。三息。”
坎位?八卦方位?鬼爪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片区域的简陋布局。他们此刻清理的矮墙,大致位于黑莲寺整体东北方,若以后寺核心阵法为参照……坎位属水,对应正北偏西……是了!就在这条清理出的径前方,约百余步,有一处早年坍塌的偏殿地基,地基边缘有一口早已干涸、被碎石半掩的废井!那井的方位,正是坎位!
子时?三息?是指子时正,有三息(三次呼吸)的时间,那“壳”(阵法屏障)在坎位(废井处)会出现“缝隙”或“薄弱”?
狂喜,如同爆炸的岩浆,瞬间冲垮了鬼爪残存的所有理智与恐惧!找到了!她真的找到了!路!就在眼前!
他猛地扭回头,灼热的、疯狂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片黑暗的尽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口废井,看到了井中散发出诱人波动的“圣物”!体内的邪能,仿佛也感应到了他决绝的意念,疯狂地鼓荡起来,压榨出最后的力量,带来一阵虚脱般的晕眩和更甚的渴望。
“你……和我一起?”鬼爪喘着粗气,回头看向白姑,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凶光。
白姑却已重新闭上了眼,恢复那副空洞死寂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无声的提示,只是鬼爪极度渴望下产生的幻觉。但鬼爪知道,那不是幻觉。她给出了“路”,却不打算同校或许,她另有打算?或许,她只是想利用自己去试探?
这些念头在鬼爪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强烈的渴望与紧迫感淹没。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唯一的机会!子时……距离子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蜷缩回断石后,闭上眼睛,开始疯狂地调动、凝聚体内那躁动不安、却又因压榨而显得虚浮的邪能。他要为子时的行动,积蓄最后的力量!哪怕这力量,是以燃烧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为代价!
远处,那两名负责监视的苗人守卫,似乎并未察觉这边的异常。一人靠坐在一块石头上,抱着长矛,有些昏昏欲睡;另一人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渐浓的夜色,但目光更多是投向寺外荒野的方向,对这两个“行尸走肉”般的劳役,并未投入过多关注。
……
夜色,在鬼爪煎熬的等待与疯狂的蓄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戌时,晚课结束,寺内渐渐安静,只有巡逻守卫的脚步声和远处火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亥时,寒意渐浓,星月无光,流沙之地的夜空,仿佛一块泼了浓墨的、厚重的黑绒布,将一切光亮吞噬。
墙下,黑塔和鹞子缩在火堆旁,低声猜测着鬼爪白姑今日被派去后方的用意,言语中透露出不安。格日勒老者独自蜷在背风处,望着漆黑的夜空,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撮沙土,眉头紧锁。巴图抱着熟睡的儿子,默默祈祷。柴房中,其其格守着身体渐好的巴特尔,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心中充满对未来的迷茫。
石屋内,岩生和乌嘎完成了今日最后一轮强迫持诵,精疲力尽地瘫倒在地。岩生瞪着屋顶的黑暗,眼中只有麻木的绝望。乌嘎则蜷缩在角落,身体微微颤抖,脑海中那根“清醒”的刺,带来的不再是短暂的空白,而是一种冰冷的、对自己处境和未来的深刻恐惧,以及一种莫名的、对墙外黑夜的心悸。
涤尘精舍前,阿木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块并置的石板——光洁的“光来草长”与粗砺的顽石——心中对“除草平石”的艰难,有了更深体会。他盘膝坐下,尝试在持诵中,去“觉察”自己心中是否也有未被照见的“顽石”。断手提着灯笼,进行最后一次巡视,经过后寺方向时,他驻足片刻,望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区域,独臂握紧了腰间的短棍,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却不出缘由。净心在精舍内静坐,愿力如涓涓细流,温养着这片土地,也默默感应着空气中愈发明显的、某种躁动不安的“余响”。
净尘检查完各处岗哨和物资,回到自己简陋的住处,却毫无睡意。鬼爪白姑今日的异常安静,后寺阵法持续运转带来的、连他都开始隐约察觉的莫名“压力”,都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他犹豫片刻,起身走向妙光王佛静坐的石台,想将日间观察和心中不安禀报。
然而,当他走近石台时,却发现一直静坐的妙光王佛,此刻竟微微抬着头,望着后寺东北方向的夜空,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中,琉璃光泽流转,仿佛在凝视着常人无法看见的景象。
净尘心头一凛,连忙止步,不敢打扰。
妙光王佛并未回头,只是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彻的了然:“时辰将到,妄火将燃。 净尘,你且去,命断手加强寺墙各处巡查,尤其是东南、正南方向。其余热,无令不得擅离居所。精舍前,可多燃两支火把。”
净尘心中剧震!老师果然早已洞悉!那“妄火”是指……鬼爪?还是另有变故?他不敢多问,立刻躬身:“弟子遵命!”转身匆匆而去,执行命令。
妙光王佛的目光,依旧凝视着东北方向。在他的“眼”视野中,那片区域的“气”象,已然截然不同。
白日里稳定运转的“地火明光阵”,其淡金色的地脉灵光与琉璃愿力交织的能量场,此刻在东北坎位(废井)方向,因阵法自身“偏差”的韵律运转,加之某种微弱却执着的、来自外部(白姑?)的诡异“共鸣”与引导,正在形成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细微的、能量流转的“涡旋”与“凹陷”。这并非阵法漏洞,而是其复杂运转中,因内外因素叠加而产生的、刹那的“韵律谷底”。
而在“谷底”附近,一点浓郁得化不开的、充满痛苦、渴望、疯狂与污秽气息的“黑红色”邪能光点,正如扑火的飞蛾,剧烈地燃烧、压缩着自身,散发出一股决绝的、孤注一掷的恶意与执念,死死“锁定”着那个即将出现的“谷底”。
而在更远处,墙下方向,另一团更加隐晦、更加深沉、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空洞”,则如同最有耐心的蜘蛛,静静“悬挂”在暗处,八条无形的“触须”,遥遥“搭”在阵法的“韵律”弦上,细微地调整、引导着,等待着“飞蛾”的投入,等待着“谷底”的出现。
“以妄念为柴,燃邪火自焚;以余响为饵,钓深潭沉渣。”妙光王佛心中澄明如镜,“鬼爪心魔炽盛,甘为前驱;白姑因果深种,静观其变。此二人,一为狂焰,一为暗流,皆在从荡之局中,各显其形。阵法的‘偏差’,比的‘共鸣’,与其是意外,不如是业力牵扯下的必然显化。”
他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琉璃愿力凝聚,却并未立刻点出。他在等待,等待那“刹那”的到来,等待那“妄火”真正燃起的瞬间。净化之道,非仅外力强抹。有时,让污秽凝聚,让毒火自显,方能彻底焚尽,方能照见其下隐藏的、更深的根源。
子时,将至。
流沙之地, 夜风骤然变得急促,呜咽着卷过废墟,带起阵阵沙尘,扑打在断壁残垣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仿佛无数窃窃私语,在预告着什么。
东北角,蜷缩在断石后的鬼爪,猛地睁开了眼!他眼中最后一丝人性的犹豫与恐惧,已被疯狂的渴望与决绝彻底吞没!他感知到,体内那被压榨到极致的邪能,正在沸腾!他感知到,前方坎位方向,阵法那稳定的“光热”场,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却对他而言无比清晰的“涟漪”与“凹陷”**!
就是现在!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佝偻的身躯竟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一道贴地疾射的黑色箭矢,不顾一切地,沿着白日清理出的狭窄径,朝着坎位废井的方向,亡命扑去!
身后,那两名负责监视的苗人守卫,只见黑影一闪,还未来得及发出警示,鬼爪的身影已经没入前方更深的黑暗与废墟之中!
几乎同时,靠墙静坐、仿佛已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白姑,那双一直紧闭的、深不见底的黑眸,骤然再次睁开!眸中,竟然倒映出前方阵法能量场那转瞬即逝的“凹陷”波纹,以及鬼爪那团疯狂燃烧、扑向“凹陷”的黑红色邪能光点!
她的嘴角,极其微妙地,向上勾起了一个细到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那不是笑,而是一种冰冷的、了然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期待的神情。
妄火,已燃。
飞蛾,已扑。
而暗处的蜘蛛,与高处的观者,目光,皆已锁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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