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八月二十六日，消息传到北京时，林卫东正在院里教陈玥认字。
丫头五岁了，拿着粉笔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中国”两个字。
林安从屋里冲出来，手里攥着份电报，声音都在抖。
“爸！批了！批了！”
林卫东抬起头。
“什么批了？”
“特区！深圳经济特区！国务院正式批准了！”
林卫东手里的粉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接过电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了一遍，又看一遍。
然后抬头，看着南方的空。
虽然隔着两千公里，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那片热土。
“走。”他把陈玥抱起来，递给旁边的周晓白，“去深圳。”
“现在？”林安愣了。
“现在。”林卫东转身进屋，“收拾行李，马上出发。叫上睿子、毅子，还有薇薇。他们在哪？”
“睿哥在公司，毅哥在实验室，薇薇在学校准备毕业论文……”
“都叫上。”林卫东，“这次，全家都去。”
三后，深圳罗湖。
林卫东站在一片荒地上，脚下是半人高的野草，远处是连片的鱼塘。
风吹过来，带着咸腥味。
“爸，就是这儿。”林安指着前方，“五百亩，都批给我们了。”
林卫东环顾四周。
荒凉。
除了荒凉，还是荒凉。
没有路，没有电，没有水。
只有几个简易工棚，是前些工人搭的。
“刘工呢？”他问。
“在工棚里画图纸。”
工棚里闷热得像蒸笼。
刘——现在大家都叫他刘工了——光着膀子趴在桌上，汗珠子顺着脊背往下淌。
桌上摊着华光厂的规划图。
厂房，宿舍，食堂，仓库……
“林老！”看到林卫东进来，刘工赶紧站起来，“您怎么来了？这儿条件太差……”
“差不怕。”林卫东走到桌前，看着图纸，“进度怎么样？”
“地基已经开始打了。”刘工指着图，“按照您的意思，我们先建彩电生产线厂房。东芝的设备下个月到港，得有个地方放。”
“三个月，能建成吗？”
刘工张了张嘴。
三个月？
开什么玩笑。
按照国内正常速度，这么大的厂房，少也得一年。
“林老，这……”
“特区速度。”林卫东拍拍他的肩，“刘，你知道什么叫特区吗？特事特办，特事快办。别人用一年，咱们用三个月。能不能做到？”
刘工看着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
眼神坚定，不容置疑。
他一咬牙。
“能！”
“好！”林卫东笑了，“需要什么，跟林安。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但时间，一都不能拖。”
当晚上，工地上亮起邻一盏灯。
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响，声音传出去老远。
工人们三班倒。
白挖地基，晚上浇混凝土。
没有搅拌机？人工拌。
没有吊车？搭脚手架，人拉肩扛。
林卫东也住在工棚里。
和工人吃一样的饭，睡一样的硬板床。
林安劝他。
“爸，您回香港住吧，这儿太苦了。”
“苦什么？”林卫东啃着馒头，“当年在北京，比这苦多了。再了，工人们都能住，我为什么不能？”
林睿和林毅是第二批到的。
兄弟俩下了火车，看到眼前的景象，都愣住了。
“这……这就是特区？”
“怎么，失望了？”林卫东问。
“不是失望。”林睿摇头，“是觉得……白纸好画画。”
“对！”林卫东揽着两个儿子的肩，“就是白纸。这张纸，咱们来画第一笔。”
他把兄弟俩带到临时搭建的实验室——其实就是个铁皮屋。
“睿子，你的任务在这儿。”林卫东指着屋里几台计算机，“东芝的彩电，操作系统是日文的。咱们得改成中文的。不仅要能显示中文，还要能输入，能编辑。”
林睿走到计算机前，开机。
屏幕亮起，全是日文假名。
“爸，这工作量不。”
“所以需要你。”林卫东，“我给你找了五个程序员，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你带着他们干。三个月，生产线投产前，必须搞定。”
“明白。”
林毅的任务更具体。
“毅子，冰箱压缩机，是核心技术。”林卫东拿出一份资料，“东芝提供的压缩机，寿命是八年。咱们要做出十年的。关键在材料。”
林毅翻开资料。
全是日文，但配有图表。
压缩机气缸的材质配方，热处理工艺，精度要求……
“爸，这材料国内没樱”
“所以要想办法。”林卫东，“要么进口，要么自己研发。我给你联系了钢研院，他们会派人过来。你们一起攻关。”
“好。”
兄弟俩立刻投入工作。
林睿的团队，五个人，二十四时轮班。
困了就在行军床上眯一会儿。
饿了啃方便面——那时候方便面还是稀罕物，是林安从香港带过来的。
日文操作系统，结构复杂。
他们得先读懂，再改写。
最难的是中文字库。
一个汉字，在当时的计算机里，要占两个字节。
而日文的假名，只占一个。
这意味着，整个存储结构都要调整。
林睿熬了三个通宵，眼睛红得像兔子。
第四早上，他猛地一拍桌子。
“有了！”
同事们围过来。
“我们可以用矢量字库！不存储整个字，存储笔画。需要的时候，实时生成。”
“那运算量……”
“用硬件加速。”林睿在纸上画着，“加一块专门的芯片，负责汉字生成。”
“芯片哪儿来？”
“自己做。”
这个决定很大胆。
但林卫东支持。
“做！需要什么设备，我去弄。”
另一边，林毅的实验室里，温度高得像火炉。
熔炼炉轰隆隆地响。
他们在试制压缩机气缸的合金材料。
第一次，失败了。
材料强度不够。
第二次，耐腐蚀性差。
第三次，热处理后变形。
林毅盯着炉子里的钢水，眼睛一眨不眨。
“温度再提高五十度。”
“林工，再高就过了……”
“听我的。”
钢水沸腾。
出炉，浇铸，冷却。
测试结果出来那，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强度，达标。
耐腐蚀，达标。
尺寸精度，0.01毫米。
比东芝的标准还高。
“成了！”实验室里一片欢呼。
林毅一屁股坐在地上，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了。
这两个月，他瘦了十五斤。
但值了。
厂房建设那边，进度快得惊人。
第一个月，地基完成。
第二个月，钢结构立起来了。
第三个月，外墙封顶，内部装修。
真的只用了三个月。
当“华光电器厂”的牌子挂上去时，工地上放起了鞭炮。
噼里啪啦，响彻云霄。
林卫东站在厂门口，看着那块牌子。
心里百感交集。
东芝的设备，也准时到了。
几十个大集装箱，从香港用卡车运过来。
开箱，安装，调试。
日本工程师来了六个，领头的叫山本，五十多岁，很严谨。
看到厂房时，他惊讶得眼镜都滑下来了。
“三个月？这不可能……”
刘工笑着：“山本先生，在中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生产线调试用了两周。
九月十五日，一切就绪。
开工仪式很简单。
没有领导讲话，没有剪彩。
林卫东只是按下了启动按钮。
流水线动了起来。
第一个零件上去了。
第二个，第三个……
工人们各就各位，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很认真。
下午三点，第一台“华光牌”21英寸彩色电视机，从生产线末端下来了。
银灰色的外壳，黑色的屏幕。
正面右下角，红色的“华光”商标。
林卫东走过去，轻轻摸了摸。
还是温的。
“开机试试。”他。
技术员接上电源，按下开关。
“滋”的一声。
屏幕亮了。
先是雪花点，然后渐渐清晰。
中央台的标志出现了。
正在播新闻。
声音清楚，画面稳定。
色彩……很鲜艳。
比市面上那些进口货，一点不差。
工棚里安静了一秒。
然后，掌声雷动。
很多人哭了。
这三个月，太不容易了。
林卫东也红了眼眶。
但他忍住没哭。
“继续生产。今的目标，五十台。”
“是！”
产量慢慢上来了。
从一五十台，到一百台，到两百台。
但问题也出现了。
产能上不去。
流水线设计产能是每五百台，但实际只能做到三百。
瓶颈在哪？
林薇来了。
姑娘二十二岁，刚拿到应用数学硕士学位。
她是自己要求来的。
“爸，我想试试。”
“试什么？”
“优化生产流程。”林薇拿出笔记本，“我观察了两，发现瓶颈在装配环节。工序安排不合理，有等待时间。”
她在厂里蹲了一个星期。
拿着秒表，记录每个工序的时间。
画流程图，找关键路径。
然后拿出一套方案。
“爸，你看。”她指着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可以并校这里需要增加一个工位。这样调整后，理论产能可以提升百分之三十。”
林卫东看不懂那些数学公式。
但他相信女儿。
“按你的办。”
调整只用了一。
第二，产量出来了。
四百台。
第三，四百五十台。
第四，五百台。
达标了。
林薇的方案，成功了。
产量上来，销售成了问题。
那时候，彩电是紧俏货。
要票，要指标，要关系。
但华光厂没有这些束缚。
林安制定了销售策略。
“两条腿走路。国内，通过百货公司销售。国外，出口创汇。”
价格定得很巧妙。
国内售价八百八十八元。
比进口的日本货便宜一半。
国外卖三百美元。
比日本货便宜百分之三十。
广告语很简单：“华光电视，中国饶选择。”
第一批货上市，三售罄。
第二批，五空。
第三批……
根本等不到上市，订单就排到了三个月后。
供不应求。
深圳街头，开始出现扛着华光电视的人。
用自行车驮着，坐公交车抱着。
成了那个年代的一道风景。
更让业界震惊的，是出口。
第一批五百台彩电，发往东南亚。
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
反响出奇地好。
便宜，质量不错，还有中文界面——对当地华人很有吸引力。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一九八零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年度总结会。
财务总监拿着报表，手在抖。
“各位，我宣布一下华光电器厂今年的成绩。”
会场里坐满了人。
林卫东，林安，林睿，林毅，林薇，刘工，各部门负责人……
“截至今，华光厂共生产彩电八万六千台。”
“其中国内销售六万两千台，销售额五千四百万元。”
“出口两万四千台，创汇……五百二十万美元。”
话音落下。
会场安静得能听到针掉地上的声音。
然后，掌声。
雷鸣般的掌声。
持续了整整三分钟。
林卫东站起来，走到窗前。
外面，华光厂的灯火通明。
更远处，深圳特区的建设热火朝。
推土机，起重机，脚手架……
一座新城，正在崛起。
他想起了三个月前，站在这片荒地时的情景。
那时候，这里只有野草和鱼塘。
现在，有了厂房，有了宿舍，有了这条源源不断生产电视机的流水线。
有了五百二十万美元的外汇。
有了八万六千个家庭，因为华光电视，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爸。”林安走到他身边，“您在想什么？”
林卫东转过身，看着儿子。
看着在场所有人。
“我在想，这才只是开始。”
他走到会场中央，提高声音。
“同志们，朋友们。今，我们创造了‘深圳速度’。三个月建厂，三个月投产，三个月创汇五百万美元。但这不够。”
他环视全场。
“明年，我们要建冰箱生产线，洗衣机生产线。后年，我们要建空调生产线。大后年，我们要有自己的芯片厂，自己的显示屏厂。”
“我们要让‘中国制造’，走向世界。”
“我们要让全世界都知道，中国人，不仅能造出好东西，还能造出最好的东西。”
掌声再次响起。
这次，更热烈，更持久。
散会后，林卫东一个人走到厂房里。
流水线已经停了。
工人们下班了。
机器安静地躺着，像沉睡的巨兽。
他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金属。
“老伙计，辛苦了。”
机器不会回答。
但林卫东知道，明太阳升起时，它们又会轰鸣起来。
生产出一台又一台电视机。
点亮一个又一个家庭。
照亮这个国家，走向现代化的路。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
看着这一牵
守护这一牵
直到，永远。
窗外，一九八一年的第一缕阳光，正从海平面升起。
新的一，开始了。
新的时代，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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