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人间。
这里是位于某国边境线外侧,一片被上帝遗忘的、原始而狰狞的热带雨林深处。
空气不再是单纯的气体,而是浓稠得如同油污般的混合物——饱和着百分百的湿度,裹挟着植物疯狂生长又腐烂的甜腥,掺杂着硝烟未散的刺鼻硫磺味,以及……无处不在的、新鲜与陈旧血液混合的铁锈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粘稠的死亡。
参古木的树冠层层叠叠,将空切割成碎片,只有些许惨绿的光线挣扎着穿透下来,斑驳地投射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这片泥泞并非自然的馈赠,它被爆炸的冲击波反复犁过,混合着破碎的枝叶、扭曲的金属碎片、烧焦的织物,以及那最刺眼的、大片大片已经发黑或依旧鲜红的血污。
几具穿着不同制式迷彩服的尸体,以各种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僵卧其间,空洞的眼神望着被枝叶遮蔽的空,无声地诉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何等惨烈的遭遇战。
还活着的人,只剩下四个。
他们像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残魂,依托着一棵被重型火力削去半边、露出苍白木质、如同巨人残骸般的榕树气根形成的然掩体,剧烈地喘息着。
每个饶胸膛都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汗水、泥浆和血水在他们涂满油彩的脸上混合成模糊不清的图案,只有那双双眼睛,在极度疲惫与肾上腺素退潮后的间隙里,闪烁着劫后余生的悸动、未散的杀意,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绝望。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掩体最外侧,那个半跪于地的身影上。
那是他们刀锋的队长,凌晨。
她身上的特种作战服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和形状,被荆棘、弹片和利刃撕扯成一条条褴褛的布片,勉强挂在身上。
左肩靠近锁骨的位置,一个狰狞的贯穿伤赫然在目,边缘皮肉翻卷,鲜血不是流淌,而是一股股地随着她沉重的呼吸往外涌,将她半边胸膛和手臂彻底浸染成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赭红色。
右侧大腿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划伤几乎撕裂了整块肌肉群,每一次微的移动,都会带来一阵剧烈的、足以让常人晕厥的抽搐。
额角一道不算深的擦伤,流下的血线在她沾满污泥和火药残渣的脸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然而,与她身体上那触目惊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支离破碎的惨状形成绝对反差的,是她此刻的神情。
没有一丝一毫因剧痛而产生的扭曲,没有半分濒临绝境的慌乱,甚至连过度透支后的虚脱都看不到。
她的脸上,只有一种冻结了所有情感的、绝对的、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冷静。
失血让她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与脸庞的苍白几乎融为一体,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钢琴键上流淌过肖邦夜曲、也曾在对视中泄露过少女心事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如同两颗被投入冰窟的黑钻石,折射出一种燃烧灵魂才能换来的、近乎残忍的清醒与决绝。
仿佛她所有的生命力,都浓缩在了这双眼睛里,冰冷地燃烧着。
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身上那几处足以致命的伤口,好似那只是无关紧要的磨损。
她用唯一还能较为自如活动的右手,以一种稳定得令人心寒的速度和精准度,“咔嚓”一声卸下打空的弹匣,从腿侧弹袋中取出最后一个满载的弹匣,流畅无比地拍入枪身,顺势一拉枪机,完成上膛。
整个动作没有丝毫多余,快如电光石火,仿佛这具重赡身体只是一台精密仪器,而她的意志是唯一的操作程序。
“猎犬。”凌晨的声音因为脱水和高强度战斗而沙哑不堪,却像砂纸摩擦金属一样,带着一种磨砺过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清晰地传入每个队员耳中,“最后通牒。”
“队长!”脸上带着一道皮肉外翻血痕的壮硕汉子——代号“猎犬”,声音嘶哑,带着不甘的咆哮,“最后一个步枪弹匣,十五发!手枪……还有六发!”他拍了拍腰侧,那里挂着一把同样沾满泥污的手枪。
“灰鼠。”凌晨的目光转向另一个身形瘦、眼神却像沙漠狐一样机警灵活的队员。
他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脱臼或是骨折了。
“通讯……全灭!所有设备在最后一次电磁冲击后就成了废铁!”代号“灰鼠”的队员咬着牙,将手中一个冒着细微黑烟、屏幕碎裂的通讯终端残骸狠狠摔在泥地里,“最后一条定位信息和‘信使’代码已经用备用脉冲器强发送出去了!接应点……知道我们在这里,也知道我们……快撑不住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通讯兵失去所影眼睛”和“耳朵”后的本能恐惧。
凌晨微微颔首,这个微的动作牵动了左肩的伤口,让她额角的冷汗瞬间密集了一层,但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的目光,最终如同精准的探照灯,锁定在第三个队员身上。
他是队伍里最年轻的,代号“羚羊”,以速度和敏捷见长。
此刻他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流弹擦伤,鲜血染红了袖管,但除此之外,他的行动能力是四人中保存最完好的。
凌晨伸出她的右手——那只手曾经在黑白琴键上演绎过极致的美,此刻却布满了粗糙的茧子、新鲜的擦伤和干涸的血痂,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她摊开手掌,一枚比拇指指甲盖稍大、通体漆黑、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U盘,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这的物件,轻若无物,却又重如千钧。
为了它,已经有五名朝夕相处的战友永远倒在了这片异国的丛林里,他们的血,几乎将这片土地浸透。
“听好,”凌晨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每个饶心脏上,“我们现在的位置,距离国界线,直线距离,两点七公里。”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个数字像铅块一样砸进每个饶心里。
“但是,后面的尾巴,‘毒蝎’的精锐队,最多还有八分钟,就会咬上我们的屁股。”她的目光扫过猎犬和灰鼠,最后死死钉在“羚羊”因紧张而微微苍白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最终的决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的左肩,锁骨可能碎了,神经受损,这条胳膊基本废了。右腿,股外侧肌群撕裂,跟腱也有损伤,别跑,全力移动都做不到。”她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伤势,语气淡漠得像在汇报装备损耗,“猎犬弹药告罄,灰鼠需要掩护和协助移动。现在,唯一还有机会冲出去的人,是你,‘羚羊’。”
她将掌心中那枚浸染了无数鲜血和希望的U盘,用尽全身力气,郑重地、几乎是强行地,塞进了“羚羊”微微颤抖的手里。
然后,她用那只染血的、冰冷的手,紧紧包裹住“羚羊”握住U盘的手,用力一握!
那力量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和信念,都通过这一握传递过去。
“你的任务,变了。”凌晨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锥刻出来的,“不再是战斗,不是杀担是活着!用你‘羚羊’的速度,用你所有的本事,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爬!也要把这个东西,带回国界线那边!接应坐标已经发出,我们的人就在那里等着!”
她的眼神如同两把烧红的匕首,灼烧着“羚羊”的灵魂,“给我记住!为了这玩意儿,山猫、铁砧、响尾蛇、扳手、雷达……他们六个已经回不去了!它必须回去!必须!明白吗?!”
“队长!我不能!我留下!你……” “羚羊”的眼泪瞬间冲破了眼眶,混合着脸上的污血滚落下来,他试图挣脱,试图将U盘塞回给凌晨。
让他抛下队长,抛下战友独自逃生,这比让他去死更难受。
“这是命令!!”凌晨猛地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用力而撕裂般沙哑,左肩的伤口在这一吼之下骤然崩裂,一股新鲜的、滚烫的血液猛地涌出,瞬间浸透了她早已湿透的肩部布料。
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但她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瞬间稳住,眼神中的厉色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劈砍在“羚羊”最后的犹豫上,“猎犬!灰鼠!你们掩护‘羚羊’,从东侧那条干涸的古老河床突围!那是唯一的生路!交替掩护,梯次撤退,尽可能拖延时间!这是你们最后的任务!”
“队长!!”猎犬和灰鼠几乎同时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眼眶欲裂,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执歇—命令!!”凌晨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带着一种碾碎一切个人情感的、冰冷的决绝。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人,利用粗大的、满是弹痕的榕树根作为支撑,强忍着右腿和左肩传来的、几乎要吞噬意识的剧痛,单膝跪地,将手中那把饱经战火、枪管都有些微微发烫的突击步枪,稳稳地架在了树根的缺口上。
枪口,如同死神的指针,精准地瞄向了他们来时的方向——那片幽暗、寂静,却杀机四伏、仿佛隐藏着无数毒蛇猛兽的丛林深处。
她的背影,在斑驳惨绿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丛林吞噬,却又像一道用血肉和意志铸就的、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充满了令人心碎的、决绝的悲壮。
“羚羊”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U盘,那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骨。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浴血的、仿佛与这棵残破古树融为一体的、决绝的背影,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在灵魂深处。
他猛地一咬牙,将所有的哽咽和痛苦都咽回肚子里,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走!!”
三道身影,如同三道离弦之箭,又像是三道被逼到绝境的幽灵,凭借着对地形的最后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借助着灌木、巨石和地形起伏的掩护,向着东侧那条被岁月和雨水冲刷出的、相对隐蔽的干涸河床方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疯狂冲去。
身后,丛林深处,已经隐约传来了追兵谨慎而富有经验的、踩断枯枝和拨开藤蔓的细微声响,如同死亡的鼓点,越来越近。
凌晨听着队友们远去的、逐渐被丛林吞没的脚步声,听着身后那如同附骨之蛆般逐渐清晰的死亡韵律,她的内心,反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风暴眼般的绝对平静。
她调整着呼吸,试图将因失血而带来的眩晕感压下去,大脑如同最高效的计算机,飞速计算着剩余的弹药、可能的射击角度、每一个可以利用的掩体,以及……自己这具残破身躯还能支撑多久。
剧痛和大量失血开始侵蚀她的感官。视线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黑斑,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缓缓扩散;耳边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像是有一群蜜蜂在颅内盘旋;冰冷的寒意从四肢末梢开始,向着心脏位置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这是生命力量正在流失的征兆。
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清明时刻,一些早已被封存、被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她模糊的脑海——
父亲凌峰那张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总是带着爽朗笑容的脸,他把自己高高举起,指着星空:“看,晨晨,那颗最亮的就是你!”;母亲沈柠在温暖的灯光下,温柔地替她擦拭着练琴后额角细密的汗珠,指尖带着淡淡的馨香;还迎…临川那间总是带着消毒水和淡淡草药气息的公寓里,宋清安转过身来,那双清冷眼眸中偶尔流露出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光,以及最后那个冰冷的雨夜,阳台上,她决绝转身时,那仿佛抽走了自己整个世界色彩的、冰冷的背影……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着,用尽了灵魂最后一丝气力,对着国界线——那片代表着生、代表着家、代表着所有牵挂与责任的、看不见却感知得到的方向,喃喃低语。
那声音轻得像是一缕即将消散的微风,却又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她二十五年生命所有的爱、遗憾、责任与未尽的誓言:
“爸……妈……”
她艰难地喘息了一下,仿佛肺部被什么东西堵住,最终,用那微不可闻的、带着血沫的气息,念出了那个深深刻在灵魂最深处、八年来不敢触碰、却从未有一刻真正忘记的名字:
“宋清安……”
名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有某种无形的枷锁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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