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组的车队在颠簸的砂石路上扬起长长烟尘，向着清贫县最北赌云雾乡驶去。头车里，唐建科和副驾驶座上的省旅游规划设计院徐教授聊着，后排挤着略显局促的文旅局长何秀英和发改局长钱进。后面跟着两辆车，坐着专家团队的其余成员和县委办、旅游局的工作人员。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化，平整的农田被起伏的丘陵取代，接着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空气也明显清新起来，带着松针和泥土的湿润气息。
“唐书记，你们清贫县守着这么好的生态家底，以前怎么没想着打旅游牌？”徐教授年近六十，精神矍铄，话中气十足。他是省内旅游规划界的泰斗，这次是被唐建科亲自请来的。
唐建科苦笑一下，指了指窗外：“徐教授，您看这路。就这一条砂石路通到云雾乡，还是十年前修的，坑坑洼洼。以前县里穷，有点钱先顾着吃饭，哪敢想旅游这种‘闲事’？观念也跟不上，总觉着这穷山僻壤，谁来啊？”
“观念得变啊！”徐教授拍了下大腿，“现在城里人就稀罕这个！干净的空气，清澈的水，原生态的风景，没被过度开发的地方，那叫稀缺资源！你们这叫捧着金饭碗讨饭！”
何秀英在后排忍不住插话：“徐教授，我们局里前两年也打过报告，申请资金开发云雾山旅游资源，可报告递上去就没音儿了。县里财政紧张，市里……也没立项。”
钱进扶了扶眼镜，补充道：“主要还是交通瓶颈。修路投入太大，回报周期长，社会资本不愿意进来，光靠政府，力不从心。”
唐建科没话，只是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山林。他知道，以前不是没人看到这里的价值，是掣肘太多，决心不够。
车队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前面立着块斑驳的木牌，箭头指向左边：“飞云瀑”，指向右边：“古溪村”。木牌旁边，堆着些新鲜的车辙印和散落的碎石。
“从这边走，先去古溪村。”唐建科下了车，示意方向。空气越发清凉，隐约能听到隆隆的水声。
去古溪村的路更窄，几乎被杂草淹没，车子勉强能过。步行了一段，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青瓦灰墙的古建筑群，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铺展在山谷平地上。大部分是明清风格的木结构民居，不少已经破败，墙垣倾颓，荒草蔓生，但整体的格局和韵味还在。一条清澈见底的溪从村中蜿蜒穿过，几座古朴的石桥连接两岸。远处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宛如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好地方啊！”徐教授一下车就激动起来，举起相机不停拍照，“你们看这建筑格局，背山面水，负阴抱阳，典型的古村落风水！这木雕，看这窗棂！工艺撩！保存度虽然差零，但原始风貌基本还在，修复价值极高！”
专家团队的其他成员也兴奋起来，测绘的测绘，记录的记录，议论纷纷。
何秀英脸上露出自豪又惋惜的神色：“唐书记，徐教授，古溪村有记载的历史能追溯到南宋，鼎盛时期有近百户人家。后来交通不便，年轻人都出去了，就剩十几户老人守着。我们之前做过普查，像这样规模的古村落，全县还有三四处，但这里是保存最完整的。”
唐建科沿着青石板路往里走，脚下苔痕斑斑。几处完好的宅院前，坐着晒太阳的老人，目光浑浊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一只黄狗懒洋洋地叫了两声。
“老人家，身体还好啊？”唐建科蹲下身，跟一位抽旱烟的老汉打招呼。
老汉眯着眼看了他半，嘟囔了一句：“好啥，等死呗。”完，扭过头去，不再理人。
何秀英低声解释：“村里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对外人戒心重。也难怪，以前也来过几拨人，是考察开发，最后都没影儿，还打扰他们清净。”
唐建科点点头，没什么。他走到溪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和游动的鱼，又抬头望了望四周的青山。一种沉静而厚重的历史感，混合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自然气息，扑面而来。他能理解徐教授的激动，这里确实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离开古溪村，又驱车前往飞云瀑。水声越来越大，空气中弥漫着细密的水汽。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一道白练般的瀑布从近百米高的悬崖上飞泻而下，砸入深潭，溅起漫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彩虹。瀑布两侧是陡峭的岩壁，长满青苔和蕨类植物。潭水碧绿幽深，寒气逼人。气势之磅礴，景色之壮丽，让见多识广的徐教授都连声赞叹：“好！太好了！水量充沛，落差大，周围植被保护得也好！稍加修饰，架设观景平台和步道，就是一个极品景点！”
然而，唐建科的目光却越过瀑布的美景，落在了瀑布上游的山谷。那里，隐约可见一片狼藉——植被被大片剥离，裸露出黄褐色的山体，几台生锈的挖掘机和卡车像僵死的甲虫趴在那里，还有简易工棚的残骸。
“那是什么？”唐建科指着那边，眉头皱了起来。
何秀英和钱进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何秀英硬着头皮回答：“那是……以前的一个采砂场。属于昌盛建材。瀑布上游溪流的水源之一，从那片山坳流过。前几年砂石需求大的时候，开采得很厉害。后来……后来因为环保问题，被责令关停了。但……”
“但生态破坏已经造成了。”徐教授接过话头，语气沉痛，“你们看，那一带的植被恢复得很慢，水土流失严重。如果雨季山洪暴发，大量泥沙冲下来，不仅影响瀑布水质和景观，下游的溪流、古村落都可能受灾。这是旅游开发的大忌，甚至是隐患！”
唐建科脸色沉了下来。刘金龙！又是刘金龙！他的采砂场，就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烙在清贫县的青山绿水之间。
“这个采砂场，手续齐全吗？关停后，有没有进行生态修复？”唐建科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钱进擦了擦额头的汗：“手续……当年是齐全的。关停是县里环保局下的文，但昌盛那边一直拖着，没钱修复。我们催过几次，效果不大。”
“效果不大？”唐建科看了钱进一眼，目光锐利，“是效果不大，还是根本没效果？钱局长，你们发改局立项的时候，环保一票否决是怎么执行的？”
钱进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唐建科不再追问，转头看向徐教授：“徐教授，以您专业的眼光看，这片区域，还有没有整体开发的价值？如果开发，这个采砂场的遗留问题，要怎么解决？”
徐教授沉吟片刻，指着周围划了一个大圈：“价值当然有，而且非常大！古村落的人文底蕴，瀑布群的自然奇观，加上这整片山林的生态资源，完全可以打包，申报省级甚至国家级的生态旅游度假区！但是——”他话锋一转，指向那片刺眼的“伤疤”，“这个，必须优先处理！不把生态修复好，不把隐患消除掉，什么规划都是空中楼阁。而且，我可以肯定，这附近不止这一处。不把源头问题解决，旅游开发无从谈起。”
唐建科默默地点零头。他走到瀑布边，任凭细密的水雾扑在脸上，清凉，却带着一丝沉重。
考察结束，回程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闷。徐教授和专家们低声讨论着规划思路，但“采砂场”、“生态修复”这几个词反复出现。
快到县城时，唐建科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车内每个人耳中：“何局长，钱局长。”
“在，唐书记。”两人连忙应声。
“回去以后，尽快做两件事。”唐建科目视前方，语气不容置疑，“第一，以文旅局牵头，发改、环保、自然资源局配合，根据徐教授团队的意见，一周内拿出一个《云雾山生态旅游示范区初步规划构想》，要具体，要有可操作性，重点突出如何将古村落、瀑布群和整体生态保护结合起来。”
“第二，”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以发改局、环保局牵头，自然资源局、公安局配合，对全县范围内，尤其是北部山区、主要河道沿岸，所有历史遗留的、现存的采矿、采砂、采石点，进行一次彻底排查。重点是昌盛建材及其关联企业名下的点位。摸清底数，评估生态破坏程度，明确修复责任和时限。拿出一个《清贫县历史遗留矿山及采掘点生态修复与产业转型实施方案》。”
他转过头，看着何秀英和钱进：“旅游要开发，但绝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清贫县的绿水青山，是我们发展的最大本钱，也是子孙后代的饭碗。谁破坏了，谁就必须负责修复！旧的账，要算清楚。新的路，要规划好。云雾山的旅游开发，必须和这些污染产业的关停转型，同步规划，同步推进！”
何秀英和钱进心头一震，立刻明白了唐建科的决心。这不仅仅是一个旅游项目，更是一盘涉及产业转型、生态治理、甚至触及深层利益的大棋。
“是，唐书记！我们回去马上落实！”两人异口同声。
徐教授在一旁听着，眼里露出赞许的神色。这位年轻的县委书记，不仅看到了风景的价值，更看到了风景背后的伤痕与责任。有这样的决心和思路，或许，这片沉睡的山水，真的能醒来。
车子驶入县城，华灯初上。唐建科望着窗外流光溢彩却难掩陈旧感的街道，对身边的吴明：“通知赵东来局长，还有郑国锋书记，晚上般，会议室开会。另外，把今考察的情况，尤其是涉及昌盛采砂场的部分，整理一份简要报告。”
吴明敏锐地意识到，风向要变了。他立刻应道：“好的，书记。”
唐建科不再话，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古朴的村落、壮丽的瀑布，与那片刺目的、破碎的山体，交替浮现。
发展，不能再走老路。而要开辟新路，就必须先清理掉路上的荆棘和陷阱。刘金龙，还有他那建立在环境破坏之上的财富帝国，注定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这一次，为了这片山水，为了那些守着老屋等待的老人们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这道坎，必须迈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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