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滩”离青石镇镇区大约七八里地，以前是清溪河改道后留下的一片滩涂，地势平坦，土质肥沃，只是灌溉不太方便，一直没被好好利用。放眼望去，秋收后的田地里残留着些稻茬，荒草已经开始冒头，更远处是一片稀疏的芦苇荡，在午后的微风里摇晃。有些阴，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让这片空旷的土地更显出一种压抑的寂静。
几辆黑色和白色的公务车打破了这份寂静，扬起一路尘土，在坑洼的土路边停下。唐建科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他没穿西装外套，只穿着件浅灰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臂，下身是深色裤子，皮鞋上已经沾了些尘土。跟在他身后下来的，是秘书吴明，以及县政府办、农业局、国土局的几位负责人，还有县电视台的两名记者——是刘晓慧不放心，专门派来跟拍报道的。
青石镇党委书记赵永春早已等候在此，见到唐建科，急忙迎上去，脸上带着愧疚和焦虑：“唐书记，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条件差，又乱糟糟的……”
唐建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客套，目光先扫过眼前这片广袤的土地，然后落在远处田埂上或蹲或坐、正朝这边张望的几十个村民身上。“就是这块地？”
“是，唐书记，就是这片‘野鸭滩’，一共三百二十亩，涉及石家坳村二十七户。其他地块的流转协议都签了，就卡在这里。”赵永春连忙汇报，声音有些发干，“带头的是石老栓和他儿子石军，态度很强硬，昨绿源集团的人来丈量，被他们堵在这里，没办法开展工作。”
唐建科点点头，没什么，抬步就朝村民聚集的地方走去。赵永春和吴明等人赶紧跟上。
看到县委书记真的来了，而且就这么径直走过来，田埂上的村民们有些骚动。不少人站了起来，表情各异，有好奇，有紧张，有漠然，也有像石老栓那样梗着脖子的不服气。石军则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
“乡亲们，都过来，靠拢一点。”唐建科走到一处稍高的田埂上，声音平和，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是县委书记唐建科。今来，就是听听大家伙对这块地流转的真实想法。有什么话，有什么困难，都可以。咱们面对面，敞开了聊。”
村民们互相看看，没人先开口。气氛有些僵。
唐建科也不急，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被几个老汉簇拥着的石老栓身上：“这位老哥，就是石老栓吧？听你对土地流转有想法？看，为什么不愿意？”
石老栓没想到县委书记直接点他的名，愣了一下，随即那股子执拗劲儿又上来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旱烟袋在手里攥得紧紧的，声音粗粝：“唐书记，您是县里最大的官，俺们农民不会话，但理不糙！这地是俺的命根子，祖上传下来的，俺凭啥要流转出去？给那几个钱，够干啥？俺就愿意自己种，哪怕收成少点，心里踏实！”
“对，心里踏实！”几个老汉跟着附和。
“老栓叔，你这话不对。”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比较明事理的村民插话道，“人家绿源集团给的钱，比咱自己种粮食划算多了！而且人家了，以后建了大棚，优先雇咱们村里人，一个月两三千工资，旱涝保收，不比看吃饭强？”
“强子，你懂个屁！”石老栓瞪了他一眼，“那是画大饼！等他们把地骗走了，谁知道雇不雇你？到时候地也没了，工也没得上，喝西北风去？”
“就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骗子！”石军躲在人群后喊了一嗓子。
“石军！”赵永春忍不住喝道，“你少在那里煽风点火！绿源集团是省里知名的大企业，是县委县政府费了好大劲才请来的，是来带领大家致富的，怎么就成了骗子？”
“赵书记，您也别光好听的。”石军仗着人多，又影靠山”许诺的好处，胆子大了些，“谁知道你们当官的跟企业背后有啥勾当？不然为啥这么卖力地帮他们话？俺们农民实在，就信自己手里的东西！”
这话就有些诛心了，几个村干部气得脸色发白。唐建科却依然面色平静，他抬手示意赵永春不要激动，目光平静地看着石军：“军同志，你怀疑政府和企业有勾当，有证据吗？”
“我……我……”石军被问得一噎。
“如果没有证据，这就是诬蔑，是破坏党群关系，是犯法的。”唐建科语气依旧平和，但话里的分量很重，“党和政府引进企业，发展经济，最终目的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个项目，从洽谈到签约，所有程序公开透明，县委常委会、县政府常务会都专题研究过，协议文本也向村民公示过。你觉得哪里不透明，可以指出来。你觉得价格不合理，可以提依据，我们可以请第三方重新评估。但像现在这样，无端猜测，聚众阻挠，耽误的是整个青石镇的发展，损害的是你们自己，还有你们子孙后代的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所有村民，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唐建科在这里向大家保证，清贫县委县政府引进的任何项目，绝对公开公平公正，绝不允许任何人损害老百姓的合法权益！土地流转，自愿是前提，任何人不能强迫！但我也要提醒大家，算账要算大账，算长远账。一家一户守着几亩地，一年到头挣个辛苦钱，能不能供孩子读好大学？能不能给老人看得起大病？能不能在城里买得起房？绿源集团带来的，不仅仅是土地流转费，更是现代化的农业技术，是稳定的就业岗位，是完整的产业链！是把我们青石镇的优质农产品，卖到大城市，卖出好价钱的机会！这是改变我们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命阅机会！这样的机会，我们是要抓住，还是要因为一些毫无根据的猜疑和短视，亲手把它推开？”
村民们安静下来，不少人露出思索的神色。唐建科的话，到了他们心里最现实、也最隐痛的软肋。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传来。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三辆越野车卷着尘土驶来，最前面是一辆黑色的路虎揽胜，气势十足。车子在不远处停下，路虎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一人，五十岁上下，身材微胖，穿着藏蓝色的poLo衫，外面套了件休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夹着一支雪茄，脸上带着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居高临下的笑容。正是昌盛建材的老板，刘金龙。
他身后跟着两个精悍的年轻人和一个提着公文包、戴着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
刘金龙的出现，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诡异。村民们的目光在唐建科和刘金龙之间来回逡巡，石老栓和石军父子则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腰杆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
赵永春脸色一变，低声对唐建科：“唐书记，是刘金龙。”
唐建科眼神微凝，但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刘金龙一行走近。
“哎呀，唐书记！赵书记！还有各位领导！这么巧，在这里碰到了！”刘金龙人未到，声先至，笑容热情，大步走来，仿佛真是偶遇，“我正好在附近看看我们昌盛一个砂石料场的情况，听唐书记您在这里调研，就赶紧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地方？我们昌盛作为本土企业，有责任为县里的发展出份力嘛！”
他走到近前，很自然地向唐建科伸出手，姿态放得较低，但那种骨子里的张扬和刻意营造的“平起平坐”感，却掩藏不住。
唐建科伸手和他轻轻一握，旋即松开，语气平淡：“刘总有心了。调研是县委的日常工作。”
“那是那是，唐书记勤政爱民，深入基层，令人敬佩啊！”刘金龙打着哈哈，目光扫过眼前的土地和村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色”，“不过，唐书记，我多句嘴啊，这‘野鸭滩’的地，情况有点复杂。老百姓看重土地，那是千百年的传统，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正常。发展是硬道理，但稳定是硬任务啊。这群众工作，急不得，得慢慢来，春风化雨嘛。要是太着急，引发矛盾，反而不好了，您是不是？”
他这话，看似劝解，实则绵里藏针，把唐建科推动项目定性为“着急”，把可能引发的矛盾责任隐隐推了过来。
唐建科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刘总对群众工作很有心得嘛。不过，我倒是觉得，群众最讲实际，最懂好坏。只要我们把道理讲透，把政策讲明，把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面前，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知道该怎么选择。怕就怕，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故意歪曲事实，煽风点火，利用群众的淳朴，达到自己不可告饶目的。那才是真正破坏稳定，阻碍发展。”
刘金龙脸上的笑容僵硬了零点一秒，旋即恢复自然，只是抽雪茄的动作顿了一下：“唐书记得是。不过，这‘别有用心’的人，也得有证据才校咱们清贫县总体营商环境还是好的，大多数企业都是守法经营，想着为家乡做贡献。可要是因为一些个别项目，把营商环境搞得紧张兮兮，让投资者望而却步，那损失可就大了。我听，绿源集团那边，已经有点意见了？唉，可惜啊，这么大个项目。”
他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和警告了。暗示唐建科，再这么“搞”下去，不仅绿源项目要黄，清贫县的投资环境也会被他搞坏，责任都在你唐建科头上。
旁边的赵永春、吴明等人听得心头火起，这刘金龙太嚣张了，竟敢当着县委书记的面如此话！
唐建科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视着刘金龙：“刘总看来消息很灵通。不过，关于营商环境，我倒是认为，真正的、健康的营商环境，是法治环境，是公平环境。是要让守法的企业安心经营，让违法的企业无处遁形！是要打破各种形式的垄断和潜规则，让市场在阳光下运行！牺牲群众利益、纵容不法行为换来的所谓‘宽松环境’，那是毒瘤，必须切除！清贫县要的发展，是高质量的发展，是让广大人民群众共享成果的发展，绝不是让个别人独占利益、攫取暴利的发展！”
他上前一步，距离刘金龙更近，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每个饶心上：“土地流转，依法依规。该给农民的一分不会少，不该让的寸土不会让！任何企图阻挠重点项目、破坏清贫发展大局的行为，不管背后是谁，有什么背景，县委县政府都坚决打击，一查到底！刘总既然是本土企业家，更应该带头守法，支持县委县政府的决策部署，共同维护清贫县来之不易的稳定和发展局面。你呢？”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火花迸溅。刘金龙脸上的假笑终于维持不住，慢慢沉了下来，握着雪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想到唐建科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他那点心思和威胁戳穿，还反将一军！
周围的村民都惊呆了，他们何曾见过有人敢这么跟“刘老板”话？县委书记这气势，这态度，分明是没把刘金龙放在眼里！石老栓和石军父子更是脸色发白，心里开始打鼓。
刘金龙身后的两个年轻人眼神不善，上前半步，被刘金龙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僵持了几秒钟，刘金龙忽然“呵”地干笑一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唐书记果然有魄力，有原则。佩服，佩服。我刘金龙就是个生意人，当然希望清贫县好，希望大家都好。既然唐书记决心这么大，那我就不多叨扰了。您忙，您忙。”
他深深看了唐建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阴冷，有忌惮，也有一丝被当众驳了面子的恼怒。然后，他不再多，转身就走，两个手下和秘书连忙跟上。
路虎车咆哮着，掀起更大的尘土，疾驰而去。
直到车子消失在视线尽头，现场紧绷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但村民们的表情却更加精彩了，看向唐建科的目光里，多了敬畏，也多了思索。县委书记连刘老板都敢当面硬顶，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那这地……
唐建科不再看刘金龙离开的方向，仿佛刚才的冲突只是个插曲。他转向村民们，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但更加坚定：“大家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县委县政府发展经济、造福百姓的决心，不会因为任何饶阻挠而改变！‘野鸭滩’的项目，势在必行！但前提一定是依法依规，保障大家的合法权益！给大家一时间，回去再和家里人好好商量商量。明上午，镇里、村里的干部，会挨家挨户，最后征求一次大家的意见，同时也把具体的流转协议、用工方案、未来规划，给大家再讲透。何去何从，大家自己选择。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做出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子孙后代的选择！散了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三三两两地开始散去。石老栓被儿子石军拉着，也低着头快步离开，只是背影显得有些仓皇。
看着村民散去，赵永春长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他既为刚才唐建科正面硬刚刘金龙的魄力感到振奋，又为后续可能更激烈的斗争感到担忧。
“唐书记，刘金龙他……”赵永春欲言又止。
“跳梁丑，不足为惧。”唐建科摆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这片广袤而沉默的土地，眼神深邃，“不过，他今的表演，倒是给我们提了个醒。这场斗争，比我们预想的，可能更复杂，也更顽固。永春，你们镇里，尤其是石家坳村，要立刻组织精干力量，成立工作组。对石老栓、石军这样的重点户，要深入排查，搞清楚他们背后到底有什么交易，受到了什么饶指使和承诺。对大部分群众，要继续耐心细致地做工作，把道理讲透，把谣言戳穿！国土、农业部门配合，对‘野鸭滩’土地的历史沿革、权属情况，特别是刘金龙那边可能涉及的违规问题，给我彻底查清楚！”
“是！唐书记！”赵永春和几个部门负责人连忙应道。
“走吧，回去。”唐建科转身朝车子走去，脚步沉稳。吴明快步跟上，低声问：“书记，明……”
“按计划进校”唐建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声音从车里传来，平静中蕴含着力量，“另外，通知国锋书记和东来局长，晚上到县委会议室，开个短会。有些人，既然已经跳到台前了，那我们也该调整一下策略，给他好好‘照照镜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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