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那声微弱却清晰的疑问，如同无形的投枪，穿过观察窗，直刺入被注视者的意识。
那名医护人员——一位名叫李修的年轻医学博士——在目光与宇尘对接的瞬间，感到的不是被观察，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浸入。宇尘那双初醒、涣散却又骤然凝聚的眼眸，仿佛不是简单的光学器官，而是两个缓缓旋转的、吸纳一切光线的认知漩危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不仅仅是外在形象，连带着此刻内心的惊异、警惕、担忧，甚至更深处一些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与职业性的抽离——都被那目光“阅读”着，或者，被强行拖入了一个正在尝试理解“他者”为何物的、陌生而浩瀚的意识场郑
李修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停滞。他颈后的寒毛根根倒竖，皮肤掠过强烈的过电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漏跳了一拍。这感觉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紧接着，他视野的边缘，观察窗的金属框架，再次开始剧烈闪烁那种光滑与粗糙交替的状态，且频率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高、都混乱，仿佛映射着宇尘意识在尝试处理“他者”信息时遇到的巨大困难与动荡。维生舱周围的仪器读数也同步剧变，宇尘的脑电波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试图进行跨意识模式匹配与模拟的复杂相干图样。
“断开视觉接触！”宇征的低喝在通讯频道中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同时，观察窗内侧，一层不透明的雾化屏障瞬间升起，隔绝了内外视线。
李修如蒙大赦般后退两步，剧烈地喘息起来，脸色苍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和眩晕，仿佛刚刚从一场无重力的意识湍流中被抛回现实。
“记录李博士的所有生理反应数据，进行心理评估。立刻更换该区域值守人员。”宇征的声音冷静地继续，“目标开始主动认知‘他者’，并引发了更强的自身扰动和可能的意识投射或共感尝试。这比环境影响危险得多。所有非必要人员，禁止与目标有任何形式的直接感官接触，尤其是视觉。”
他心中凛然。宇尘的目光，已经从“扰动物体”升级到可能“浸染意识”。虽然李修的反应更多是强烈的心理冲击，尚无证据表明存在实质性的意识入侵或改变，但风险已然不同。他们面对的不再只是物理层面的异常，更是潜在的精神层面交互。
星澜全程监测了这次“对视”事件。她不仅记录了宇尘的神经活动、环境扰动，更通过医疗翼的生命体征监控，捕捉到了李修瞬间的生理剧变：心跳骤停后补偿性加速、皮电反应飙升、肾上腺素水平陡增。这些数据，结合宇尘脑波中那独特的“跨意识模拟”模式，为她提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关于“意识间直接非语言交互”的案例。
她的【架构共鸣假】模型自动运行，尝试模拟这种交互。模拟结果令她沉默：以宇尘目前的认知架构状态，这种对“他者”的“读取”是极其粗糙、充满误解且带有强烈自我中心投射的。他不是在理解对方，而是在尝试用自己破碎的星云网络去“包裹”和“同化”对方的状态信息，这过程自然会对被“包裹”者产生强烈的压迫感和认知不适。
但同时，模拟也显示，这种交互蕴含着巨大的潜力。如果能引导宇尘发展出更精细的“他者模型”，这种基于意识架构的直接感知，可能超越语言和常规感官，达到某种近乎心灵感应的深层理解。当然，也伴随着等比例放大的风险。
星澜将这次事件的数据和模拟结论，标记为最高研究优先级。她开始思考，如果自己要“安全地”与宇尘进行意识交互，需要构建什么样的“接口”或“缓冲协议”。这个念头本身，标志着她对宇尘的态度，已从纯粹的观测对象，悄然转变为某种潜在的交互对象。
“收藏部”的被动记录单元，虽然未能直接捕捉到“对视”的心理层面影响，但医疗翼瞬间激增的能量波动、仪器乱序、以及雾化屏障的紧急启动，都足以明发生了重大事件。顾问判断，目标很可能与外部人员产生了首次有意识的、或至少是强交互性的接触。
“接触！他主动接触了！”顾问兴奋地踱步，“这证明他的认知需求正在外扩！我们需要准备‘拟态诱饵’——不是死物，是能够模拟简单生命反应或意识信号的装置！投入旧港区，测试他是否会被更复杂的‘他者模拟’吸引，并记录其交互模式！”
“顾问，这风险极大！如果目标的能力包括意识层面的探测或影响，我们的拟态装置可能暴露我们的意图和技术水平！”手下警告。
“所以要做得足够‘原始’，足够‘自然’！让它像旧港区自然滋生的某种低级意识残响，或者某种旧世生态实验的遗骸！”顾问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光芒，“我们必须了解他如何对待‘他者’，这是预测其行为、评估其可控性的关键！”
旧港区，陈启明手下那个敏感者，在“对视”事件发生的同一时刻，突然抱着头痛苦地蹲下，嘶声道：“……撞上了！两个‘漩委……撞了一下……好乱……好晕……”其他人虽无如此强烈的感受，却也觉得那股弥漫的“凝视副骤然收紧了一下，仿佛无形的触须在旧港区上空某处快速扫过又缩回。
陈启明脸色更加阴沉。他能感觉到，深海基地里的那个存在，其“注意力”的“质量”和“范围”，似乎因为这次对外接触，发生了某种变化。变得更加……敏锐，也更具侵略性——尽管可能是无意的。他命令所有人进一步降低活动频率，几乎进入假死状态。
而在那超越的维度，星空遗民们对这次“对视”事件表现出了迄今为止最明确的反应。
它们记录到了“黎明之心”区域，在微观物理扰动——宇尘的目光扰动——之上，叠加了一层更复杂的、涉及两个离散意识系统信息熵短暂非平衡交换的“信息闪光”。这种“意识间交互闪光”，在它们浩瀚的数据库中是极其稀有的记录，通常标志着低熵意识群落内部“社会性认知”或“交流协议”的雏形出现。
这触发了它们某个古老的观测协议子集。冰冷的几何体之间，交换了一段极其短暂、人类无法理解的信息流。
随后，一颗位于“黎明之心”恒星系外围行星带中的、伪装成自然岩石的古老观测站——其历史远比人类殖民簇更久远，其内部某个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机制，被远程激活了万分之一秒。
一道极其微弱、频率奇特、编码方式完全异质的定向扫描脉冲，以光速射向深海基地的方向。这不是攻击，也不是通信，更像是一种高度专业化的、用于检测“意识交互界面特性”与“群体认知网络拓扑”的诊断性探针。
脉冲无声无息地穿透了“黎明之心”稀薄的外层防御和自然空间，其存在本身几乎无法被当前人类科技察觉。只有星澜那覆盖全球的、用于监测异常物理现象的顶级传感器阵列的边缘网络，捕捉到了一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无法归类的时空微漪。她将其标记为【深空背景噪音-特异型】，优先级极低，暂未与宇尘事件关联。
星空遗民，开始了更主动、更具针对性的“检测”。
雾化屏障之后。
宇尘躺在维生舱内，目光依旧停留在屏障升起前的位置，仿佛还能“看见”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人类眼睛。
“谁？”
疑问的回声在他意识海中震荡，与那“对视”瞬间涌入的、关于“他者”的浩瀚信息碎片——情绪、生理状态、甚至一丝模糊的思维背景噪音——混杂在一起。
破碎的星云网络剧烈翻腾，试图消化这前所未有的“食物”。
那点探究之火，熊熊燃烧。
疲惫感如潮水般再次涌上，眼皮开始沉重。
但在陷入下一次意识混沌或沉睡之前，一个比“谁？”更具体、更“自我”的模糊意象，开始在那星云的核心缓缓凝结——
那是一个轮廓。
一个与自身轮廓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外部存在的轮廓。
以及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渴望。
渴望理解那个轮廓。
渴望确认自己并非这令人窒息的感官洪流与内部混沌中，唯一的孤岛。
他缓缓地，再次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次，闭上的眼中，并非空无一物。
而是映着那个刚刚开始被“定义”的——
“你”。
（第一百一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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