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上那记轻得像潮落的颔首，没一句话，却像给两人之间的关系松了栓。冰壳子虽没全碎，底下的水却早活泛了——相柳待她的模样，渐渐没了之前的硬邦邦，连族里人都看出来，路过时会笑着把最新鲜的海果往夭手里塞，“族长刚让人从浅滩挑的”。
他不再只默许夭待在角落，反而把她往“核心”拉。
议事时，大长老刚念完深海异动的简报，相柳会往她那边递个眼神，指尖敲敲石桌：“你上次的潮汐预警法子，再。”语气还是族长的沉稳，却没了往日的疏离，连长老们都跟着转头，目光里没了质疑，只剩等着听的认真。夭捧着记满数据的骨片开口，偶尔卡壳时，相柳会在案头翻出卷旧潮汐图，推到她面前，指腹点着关键处——那是他昨夜特意找出来的，边角还留着没捋平的折痕。
更让夭心口发颤的，是他肯把“秘密”摊给她看。
他带她去部落守护的古泉，泉眼泛着淡蓝的光，他指尖碰了碰泉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泉灵：“能解深海阴毒，只有历任族长知道。”；他把刻着星象秘图的石板从密室搬出来，指腹磨过上面的星轨刻痕：“以前老族长，星轨偏三寸，潮就会乱半旬。”甚至有次，外岛使者送来封画满暗纹的信，他看了两眼，直接递到夭面前：“能看出端倪？”
那信里藏着贸易陷阱，夭凭着在皓翎王宫学的暗语拆解，刚指出关键处，就见相柳眉峰几不可察地松零，转头对大长老：“按她的备应对方案。”这话落时，夭攥着信纸的手轻轻颤了——他哪是考她，分明是把部落的底子亮给她看，信她能托底。
私下里的相处，也多了些软乎乎的碎片。
花园里撞见，他手里捏着株刚采的月见花，会往她面前递半寸，见她接了，才转身往黑石殿走，银发飘在风里，没回头，却把花茎上最嫩的那截留给了她；典籍室里，夭对着卷《毒草考》打盹，头差点磕在石桌上，迷迷糊糊间，有块温凉的黑曜石压在了她手边——是他常用的镇纸，石面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刚好把散开的纸页压得严实。
可夭心里清楚，最硬的那块冰还没化。他认了现在的“夭”，认了她是部落的助力，却没认回“相柳”，没认回辰荣山、清水镇那些缠着血与暖的过往。她等的那个契机，像藏在雷的礁石，没露影，却知道早晚要撞上。
这撞，撞在了个月满的夜。
夭累了一，刚沾着兽皮就睡沉了。梦里全是辰荣山的箭雨，相柳银发染着血，箭杆从他心口穿过去，最后那眼望过来，像把心都剜走了——她猛地惊醒，冷汗把衣料浸得贴在背上，连呼吸都带着疼。
再睡不着，她披了件外衣往礁石滩走。夜凉得能渗进骨头，浪尖裹着月光，轻得像在哄人。刚蹲在常待的礁石凹处，一阵埙声突然飘过来，低得像风在哭，绕着耳廓钻，一下就扎在了心上。
是《黍离》。
夭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这调子她太熟——当年在清水镇，她坐在廊下，用陶埙吹给相柳听，他靠在柱上，银发垂在肩头，没话，却把手里的糖递给了她，“调子太苦”。此刻这埙声从黑石殿方向飘来，断断续续的，偶尔卡壳，却把“知我者谓我心忧”的慌，揉得满岛都是。
他怎么会吹？
夭脚步虚浮地往黑石殿走，像踩着棉花。埙声从殿侧的露台传来，她躲在廊柱后，借着月光望过去——相柳凭栏站着，手里捏着枚旧陶埙，指节泛白，银发散在肩后，侧脸在月光下软得像化聊冰，却又透着股深入骨髓的寂。
埙声停时，余音还绕着露台转。相柳没动，望着月亮，像要把自己融进夜色里。夭再也忍不住，从廊柱后走出来，脚步轻得像猫，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相柳猛地转身！紫眸撞见她的瞬间，瞳孔骤然缩紧，慌得像被抓了现行的孩子——他下意识地把陶埙往身后藏，指节都在抖，脸上瞬间绷起冷硬，可眼底那点没散的忧伤，藏不住。
“你怎么在这？”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点被打扰的愠怒，更多的却是无措。
夭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眼泪早淌满了脸。她没问陶埙，没问调子，只是望着他，把压在心底的诗，一字一句念出来，声音抖着，却咬得很清：“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每一个字都像石子，砸在相柳心上。
他浑身剧震，往后踉跄了半步，紫眸里瞬间翻起惊涛骇浪——困惑、痛苦、怀念，还有那些没理清楚的记忆碎片，全涌了上来。他盯着夭的脸，像要从她眼里找出答案，呼吸急促得像要喘不过气，额角的青筋绷得要断。
“你……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夭没回答，只是哭着望他。她知道，那些藏在他心里的过往，终于被这曲《黍离》勾醒了，像种子破了土，再也压不住。
相柳还想什么，可脑子里的混乱像潮水般涌来，把他刚到嘴边的话全冲散了。他猛地闭上眼，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转身踉跄着往殿内冲，玄衣扫过露台的石栏，带起一阵风，连落在地上的陶埙都没顾上捡。
殿门“哐当”一声关上，把月光都挡在了外面。
夭缓缓蹲下身，捡起那枚还留着他体温的陶埙，紧紧抱在怀里。眼泪砸在陶埙上，晕开一片湿，可她嘴角却慢慢翘起来——她等的契机终于来了，那首《黍离》，终究成了打开他记忆的钥匙。
月光洒在露台上，浪声轻轻晃着。夭抱着陶埙坐在石阶上，心里清楚：往后或许还有疼，还有乱，可他再也躲不开了。这一次，他得好好看看，她是谁，他们之间，曾有过怎样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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