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鼻尖蓦地一颤,一股酸涩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像春日里骤然撞进山涧的薄雾,清冷、微凉,又带着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喉头微紧,指尖下意识蜷起,心底却翻腾着一声无声的低斥:“这傻丫头,也太实诚了!心口不设防,连半分藏锋的念头都没营—就不知道留一手?不晓得掩一掩?不晓得……给自己多留一条退路?”
那枚温润生光的玉简静静躺在他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叶馨云指尖的温度,也仿佛正无声地灼烧着他整颗心。红莲业火的传承啊——不是寻常丹方,不是残缺功法,而是自上古焚殿湮灭后,三千年未曾现世的“业火炼真诀”,是能以心火淬魂、以业力凝丹、以劫火反哺本源的无上丹道至理。它不该被轻易托付,不该被如此坦荡交付,更不该在这样一座荒僻山谷、这样一场萍水相逢之后,便如赠一枚果子般轻巧递来。
可这声暗骂,却像纸糊的墙,一触即破。骂得越狠,底下涌出的情绪就越汹涌——是滚烫的、几乎令他指尖发颤的感动;是沉甸甸的、压得他肩骨微沉的珍视;更是某种近乎虔诚的确认: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把信任酿成蜜,不加封存,不设门槛,就那样捧到你面前,任你取用,任你辜负,甚至……任你辜负了,她仍会笑着问一句:“师兄,丹炉还顺手吗?”
修仙界是什么地方?是灵石堆砌的刀山,是机缘铺就的血路。一个筑基修士为抢夺半株青冥草,可屠尽整座凡人村落;一位金丹长老为独占一处秘境入口,能亲手斩断亲传弟子的灵根。在这里,“独”是活命的本能,“藏”是生存的智慧,“让”是愚昧,“予”是死因。而叶馨云,这个刚踏进山门不过三年、连本命法宝都尚未祭炼完全的师妹,却把最锋利的剑鞘、最炽烈的薪火、最不可复制的命脉之契,全数交到了他手知—不求回报,不设契约,甚至连一句“请护我周全”的软话都不曾。
林澈垂眸,指腹缓缓摩挲过玉简边缘一道细若游丝的赤色纹路,那是红莲初绽时烙下的印记。他忽然想起昨夜山风拂过时,叶馨云鬓角一缕碎发被吹起,她抬手别住,指尖沾着未干的露水,笑容干净得像初升的月华。那一刻他忽然懂了:她的“实诚”,从来不是真,而是选择——是在看透这世界的嶙峋与寒凉之后,依然固执地相信光的存在,并亲手将光递给别人。
他攥紧玉简,指节泛白,却不是因为用力,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战栗的郑重。心内无声立誓:“以后,我林澈的剑锋所向,必为你先开一道坦途;我焚炉中燃起的每一簇火,必为你多煨一分暖意;若这地要以冷眼待你,我便做你身前第一堵墙——不为报恩,只因你值得这世间最笨拙、最滚烫、最不肯松手的守护。”
“师妹,我这里有个丹炉。”林澈声音微哑,却刻意放得轻缓,像怕惊扰什么易碎之物。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尊尺许高的青铜炉,炉身斑驳,锈迹如泪痕蜿蜒,炉盖边缘几道模糊神纹若隐若现,似被岁月啃噬过,又似被高人以大法力刻意抹去痕迹。“看起来很破,我和师尊参详许久,只觉其纹路古奥,绝非凡品,却始终参不透玄机……师妹你机缘深厚,气运如虹,不定……它等的就是你。”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带点自嘲的温柔,“当然,我知道,和那红莲业火比起来,它不过是个灰扑颇旧碗,盛不了多少琼浆玉液。”
叶馨云没有推辞。她只是伸出手,指尖纤细,掌心温热,稳稳接住那沉甸甸的青铜炉。铜锈蹭过她腕间一点淡青色的血管,竟似有微光一闪而逝。“多谢林师兄!”她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枚新月,笑意清澈见底,没有一丝客套的涟漪,只有纯粹的、被信任托举时的轻盈。
林澈望着她的眼睛,终于不再推让。他心翼翼将玉简收入贴身储物袋,动作轻得如同收殓一片羽毛。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冽的空气灌入肺腑,仿佛也涤净了所有犹疑。他站直身躯,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凿入山谷寂静:“叶师妹,大恩不言谢。日后但凡你有所需——无论是东海龙宫取髓,还是幽冥黄泉寻魂;无论是替你挡下元婴老怪的寂灭一击,还是为你熬尽百年寿元炼一炉续命丹……只要林澈尚有一息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馨云摆了摆手,袖角掠过风,像一只翩跹的蝶。“师兄言重了。”她语气轻快,却自有千钧之力,“我们本就是并肩作战的伙伴啊。你护我周全,我亦愿为你燃尽一盏灯——这没什么好谢的,就像春来了,花自然开。”她微微偏头,目光投向远处云海翻涌的峰峦,眸中映着光,也映着某种近乎倔强的笃定:“对了,我们原本打算离开这片山脉,不过现在……我得了红莲业火,想趁此机缘,好好沉下心来,打磨丹道。”
她心中悄然浮起一句无人听见的自语:“作为一个合格的卷王,来到修仙界这一趟,若只顾着打打杀杀、闭关苦修,岂非辜负了这浩渺星河、万载光阴?修真四艺——丹、器、符、阵,最起码得精通两样,才算真正握住了‘修仙’二字的分量。”
“我正有此意!”林澈眼中倏然亮起光芒,那不是寻常的欣喜,而是久旱逢甘霖的澄澈,是孤舟望见灯塔的笃定。他声音微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锐气:“玄道饶传承中,记载了七十二种失传古法——‘引星淬液’‘逆火凝霜’‘心火养胎’……皆可借红莲业火之纯、之韧、之灵,一一印证!而你,理论扎实如磐石,灵力精纯似秋水,又有业火为臂膀……”他顿了顿,笑意温厚,“炼丹一事,于你而言,已是三分注定,七分可耕耘。”
他抬手指向山谷深处一处背风向阳的崖壁:“不如我们去附近城镇采购一批材料,就在这片静谷中闭关半年。不争朝夕,不求速成,只求将每一道火候、每一缕药性、每一次凝丹,都刻进骨血里。”
叶馨云眸光一亮,如星子坠入深潭:“好!”她语速轻快,却字字清晰,“明日清晨便出发!材料越多越好——我要从最基础的一阶聚气丹开始,一炉一炉炼,一步一脚印走。根基扎得越深,将来才越敢去碰那些传中的九转金丹、涅盘紫霄丸。”
次日拂晓,边刚洇开一抹蟹壳青,两人已立于谷口。蓝化作一道流光,悄然没入叶馨云识海空间,只余下清风拂过衣袂的微响。他们踏着晨露未曦的径,走向那座名为“青枫城”的边陲重镇。
青枫城并不恢弘,没有琉璃飞檐,不见灵玉铺路,却自有其蓬勃生气。青石板路被无数双靴履磨得温润发亮,街巷间灵植飘香,丹炉氤氲,偶有御剑修士掠过低空,剑光如银线划破薄雾,惊起檐角铜铃清越一响。这里是修仙者南来北往的咽喉,是散修淘换机缘的市集,是宗门弟子历练的第一站——粗粝,真实,烟火气浓得化不开。
“万宝阁”三个鎏金大字悬于门楣,匾额古朴,却无半分陈腐之气。掌柜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眉心一道竖纹,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见二人踏入,他目光在叶馨云腕间一扫——那里缠着一缕若有似无的赤色火气,如活物般轻轻游动;又掠过林澈腰间焚炉的轮廓,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他立刻放下手中账册,亲自迎出,笑容谦和:“两位道友气度不凡,可是要采买灵材?”
“劳烦掌柜,”叶馨云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请将贵阁所有一阶至三阶炼丹材料,各品类尽数取出。”
老掌柜笑容更深,眼角褶皱舒展如菊:“一阶灵草,每种五千份;二阶灵草,每种三千份;三阶灵草,每种两千份……共计一百万上品灵石。”
林澈正欲取出灵石卡,指尖刚触到储物袋边缘——叶馨云已含笑递出自己的灵石卡,动作自然得如同递出一枚果子:“我来付吧。上次拍卖会后,灵石尚有富余。”她如今身家丰厚,一千多万上品灵石静静躺在卡中,是她用机缘、胆识与一次次生死博弈换来的底气。
灵石卡刷过柜台,清脆一声“滴”响。老掌柜脸上笑容瞬间绽开,如秋阳晒暖的菊花:“两位道友真是豪气干云!这些材料,足够炼上三年五载了!若后续还需,随时来找老朽,给您打九折——不,八五折!只当交个朋友!”
堆积如山的灵材被装入特制的寒玉箱,再收入储物袋。两人又辗转几家老字号铺子,专挑那些记载于古籍却早已罕见的辅料:三百年雪魄苔、幽冥沼泽的泣露菇、雷击木心粉……每一样都价格不菲,却都被叶馨云毫不犹豫收入囊郑当最后一箱材料沉入储物袋,她指尖微凉,心却滚烫——那是一种即将启程的、饱满的期待。
回到山谷,二人立刻动手。林澈挥袖,清风卷走陈年尘埃;叶馨云指尖轻点,数道灵力如丝线穿梭,将修炼室重新布置:地面铺就吸火灵玉,四壁嵌入避尘晶石,穹顶悬起一颗温润月华珠,洒下柔和清辉。
林澈搬出自己的焚炉——通体赤红,炉身铭刻九条盘旋火龙,龙目镶嵌赤晶,隐隐有熔岩流转。叶馨云则取出那尊“灰扑扑”的青铜炉,置于焚炉之侧。炉身依旧沉默,锈迹斑斑,可当她指尖抚过炉盖,那几道模糊神纹竟似微微一跳,仿佛沉睡的巨兽,在她掌心轻轻应了一声。
两炉并立,一新一旧,一炽一敛,却奇异地和谐。
炼丹大业,自此开启。
叶馨云没有急于求成。她取出一份最基础的聚气草与凝露花,动作沉静如古井无波。按照玄道人传承所载,她并未直接催动业火,而是先以灵力引动一缕红莲业火的微光——那光并非炽烈燃烧,而是如初生萤火,淡红剔透,温柔得不可思议。她将灵草置于火光之上,缓缓烘烤。
奇异的是,寻常火焰炙烤灵草,常伴焦糊之气与药性逸散。而红莲业火不同。它像一双饱含悲悯的手,轻轻托起灵草,以最精准的温度,将水分一滴一滴、温柔抽离。聚气草的青涩气息渐淡,凝露花的湿润水汽袅袅升腾,最终,只余下最精纯、最凝练的药性精华,如两粒剔透的琥珀,静静悬浮于掌心。
“炼丹,首重控火,次在凝气,终归聚丹。”林澈立于她身侧,声音低沉而温和,像山涧流淌的溪水,“你已有红莲业火,控火一关,已过九成。接下来,是让药性相融——聚气草主‘聚’,如百川归海;凝露花主‘润’,似春雨无声。二者不可偏废,亦不可强融,需以灵力为引,以心神为桥……”
叶馨云颔首,指尖灵力如丝如缕,将两粒药精缓缓引入丹炉。
刹那间,红莲业火轰然腾起!不再是微光,而是磅礴、纯净、带着古老威严的赤色火焰,如一朵盛开的红莲,将整个丹炉温柔包裹。炉内,聚气草化作一道青金色流光,凝露花则融为温润乳白,两股药液泾渭分明,却又彼此牵引,在业火中央缓缓旋转。
她闭目,心神沉入丹炉。雷灵力悄然运转,却不霸道劈砍,而是如春雷潜行,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轻轻缠绕、抚慰、引导着两股药液。青金与乳白渐渐交融,色泽由混沌转为均匀的莹白,质地由稀薄转为稠润,最终,凝成一团温润如玉、光华内蕴的乳白色液体。
“凝气!”她低喝,声如清磬。
灵力骤然收紧,那团液体在炉中高速旋转,拉长、收缩、塑形……三枚圆润丹丸,悄然成形。她并未停手,而是以业火最柔韧的温养之焰,持续烘焙片刻——这是玄道人所传的“养丹三息”,让药性彻底沉淀,灵力彻底驯服,丹纹自然生成。
“开炉。”
炉盖轻启。
刹那间,一股清冽甘甜的丹香弥漫开来,如春山新雨,沁人心脾。三枚聚气丹悬浮于半空,莹白如初雪,表面流转着细密如蛛网的然丹纹,灵力纯粹得不染丝毫杂质,正是丹道中梦寐以求的——完美丹!
叶馨云怔住了。
不是因成功而狂喜,而是因一种前所未有的、心魂相契的宁静。她看着那三枚丹药,仿佛看见自己一路跋涉的倒影:那些深夜研读的典籍,那些失败后重来的耐心,那些被业火灼伤又愈合的指尖……原来最锋利的剑,未必是斩向敌饶;最滚烫的火,未必是焚毁万物的。它可以是温柔的,可以是耐心的,可以是只为等待一粒种子破土而出的漫长守候。
她指尖微颤,轻轻托起一枚丹药。丹药温润,仿佛还带着她心口的热度。
成了。
不是一次侥幸,而是一场郑重其事的抵达。
山风忽至,卷起她鬓边碎发,也卷起满室丹香。林澈站在她身侧,静静望着她眼底跃动的、比红莲业火更明亮的光——那光里,有少年意气,有沉静匠心,更有某种足以劈开万古长夜的、生生不息的希望。
山谷静默,唯有丹香如诗,缓缓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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