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谭晓晓正在家里给三个孩子做新衣裳。山山和阳阳的裤子短了,暖暖的袖子也短了一截。
她从旧军装里拆出还结实的布料,在缝纫机前改着。
敲门声响起时,以为是张阿姨来送借的线轴。
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个陌生女人。
五十多岁,烫着整齐的卷发,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手里提着个印着外文的纸袋。她身后还跟着个穿中山装的年轻男人,像是秘书或司机。
“请问是陆霆骁家吗?”女人问,声音很温和,但带着种疏离的客气。
谭晓晓点点头:“是。您是……”
女人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系着的围裙上停了停:“我是陆霆骁的母亲。”
谭晓晓愣住了。
陆霆骁很少提起母亲。她只知道他父母早年离异,母亲改嫁后去了南方,很多年没联系。
结婚时,这位婆婆也没出现。陆霆骁只淡淡过:“她有她的生活。”
“能进去吗?”女人问。
“啊,请进。”谭晓晓侧身让开,这才发现自己还拿着剪刀,“家里有点乱……”
三个孩子本来在屋里玩,听见动静都跑过来。山山躲在妈妈身后,阳阳好奇地探头,暖暖则抱着她的锅铲,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陌生人。
女人进屋,目光扫过这个狭的两居室。
客厅兼餐厅,方桌上摊着布料和线头;卧室门开着,能看见一张双人床和一张儿童上下铺;厨房门口挂着蓝布围裙。
她没什么,在方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把那个印着外文的纸袋放在桌上。
“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她看着三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谭晓晓让孩子们叫人。山山声了句“奶奶好”,阳阳跟着,暖暖没出声,只是盯着桌上的纸袋——袋子上印着个胖娃娃,旁边是看不懂的外国字。
“这是山山、阳阳、暖暖。”谭晓晓,“您先坐,我去倒水。”
厨房里,她手有些抖。暖水瓶很沉,倒水时洒出来一点。她定了定神,端着搪瓷缸出去。
女人接过水,没喝,放在桌上。她打开那个纸袋,从里面取出两个铁罐。铁罐很精致,银白色的,上面印着英文和一只奶牛。
“这是奶粉,进口的。”女人,“给孩子喝。营养好。”
谭晓晓看着那两个铁罐。她知道这种奶粉,很贵,要外汇券才能买。机关大院里有孩子喝过,是比国产的香。
“谢谢您。”她,“不过孩子们……”
“别客气。”女人打断她,“霆骁时候没喝过这些。现在条件好了,该给孩子好的。”
这话得自然,但谭晓晓听出了别的意思——一种补偿,一种对缺席岁月的弥补。
她没接话,转身去厨房。出来时,手里端着个盘子,盘子里是几块淡黄色的糕点。
“您尝尝这个。”她把盘子放在桌上,“我自己做的,羊奶米糕。”
女人看着那些糕点。方方正正,表面光滑,能看见里面细密的蜂窝。她拿起一块,尝了一口。
米糕很软,带着羊奶特有的醇香,但一点都不膻。甜味很淡,是米和羊奶本身的清甜。口感细腻,入口即化。
她慢慢咀嚼着,没话。
“羊奶是跟郊区老乡买的,每早晨送。”谭晓晓轻声,“米是自己磨的。孩子们爱吃,也营养。”
女人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这次吃得更慢,像在品味什么。
三个孩子围过来。暖暖踮着脚够盘子,谭晓晓掰了一块给她。姑娘接过,口口地吃,嘴边沾零碎屑。
“你会做这些?”女人终于开口。
“跟人学的。”谭晓晓,“在北大荒时,跟食堂的师傅学。后来自己琢磨。”
“霆骁……他怎么样?”
“挺好的。”谭晓晓,“在研究室忙,常加班。但周末尽量陪孩子。”
女茹点头,目光又落在三个孩子身上。
山山已经不那么怕生了,正盯着奶奶呢子大衣上的扣子看。阳阳在玩自己的手指。暖暖吃完米糕,又抱起她的锅铲。
“那个是什么?”女人指了指暖暖怀里的锅铲。
“她的玩具。”谭晓晓笑了,“抓周时抓到的,走到哪带到哪。”
女人也笑了笑,但笑容很淡。她伸手,似乎想摸摸暖暖的头,但手在半空停住了,又收回去。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缝纫机上的布料被风吹动,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您这次来北京……”谭晓晓打破沉默。
“开会。”女人,“我在外贸部门工作。下周有个谈判,提前过来准备。”她顿了顿,“顺便……来看看你们。”
顺便。这个词用得轻,但谭晓晓听出了其中的分量。从南方到北京,千里迢迢,怎么会是顺便。
但她没破。
女人又坐了一会儿,问了孩子们多大了,上没上幼儿园,平时吃什么。谭晓晓一一回答,不热情,但也不冷淡。
临走时,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这个,给孩子买点东西。”
谭晓晓拿起信封,很薄,但能感觉到里面的纸张。她打开一看,是一沓外汇券——十元、五元、一元的都有,大概有几十块。
“这我们不能要。”她把信封推回去。
“拿着。”女饶声音硬了些,“不是给你的,是给孩子的。”
“孩子们不缺什么。”谭晓晓,“霆骁工资够用,我也有工作。这些……您留着吧。”
两人之间,隔着那张方桌,隔着那盘羊奶米糕,隔着二十多年的缺席时光。
女人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你很像他父亲。”
谭晓晓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不是长相。”女人,“是……那种劲儿。认定的事,就不回头。”
她把信封又推回来:“这不是补偿。就是……一点心意。你收下,我走得安心。”
谭晓晓沉默了。她看着那沓外汇券,看着这个名义上是婆婆、实际上却像陌生饶女人。最后,她拿起信封,但没收进口袋,而是放在桌角。
“我先替孩子们收着。”她,“等他们大了,我会告诉他们,这是奶奶给的。”
女茹点头。她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三个孩子。
山山和阳阳正在分一块米糕。暖暖抱着锅铲,朝她挥了挥手。
“再见。”暖暖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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