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会结束后，人群如同退潮般散去，但激荡的余波却久久未平。打谷场上空荡荡的，只剩下被踩踏得乱七八糟的泥地，和几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没贴牢的标语纸角。空气里还残留着人群聚集后的汗味、土腥味，以及一种无形的、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震荡后的滞重福
谭晓晓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打谷场边缘一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下，看着场部方向。几个民兵正押着瘫软如泥的钱有福，朝着停在场部吉普车的方向走去。而另一些人，则簇拥着县里干部和陆霆骁，朝着场部办公室走去，显然还有后续事宜需要商议。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嘈杂、充满戾气的叫骂声，从场部后面临时关押人员的土坯房方向传来。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冤枉的！是谭晓晓那个贱人陷害我！她跟当兵的勾搭上了，想夺老子的权！放开——！”
是王大海的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穷途末路的疯狂和怨毒。他显然刚刚得知了大会的结果，或者被从关押处带出来准备移交，情绪彻底崩溃了。
谭晓晓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住。理智告诉她，不应该靠近，但一种莫名的力量，又驱使她想亲眼看看这个曾经欺压她、如今彻底崩塌的对手最后的模样。
土坯房门口围了一些还没完全散去的职工和知青，都伸长脖子看着。两名神情冷峻的士兵（显然是陆霆骁带来的人）一左一右，牢牢架着一个疯狂挣扎扭动的身影。正是王大海。
几不见，王大海完全变了一副样子。原本油腻的四方脸此刻灰败浮肿，眼珠子布满血丝，几乎要瞪出眼眶。衣服被扯得凌乱，帽子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露出稀疏的头顶。他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手脚并用，试图挣脱钳制，像一头陷入绝境的困兽。
“谭晓晓！你给老子出来！你个狐狸精！仗着有靠山，就想踩死老子？你做梦！老子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的咒骂声在空旷的场部上空回荡，恶毒而刺耳，让围观的人都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退开一些。
谭晓晓站在人群外围，远远地看着。王大海那双充血的眼睛，在疯狂扫视人群时，猛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那一瞬间，王大海的挣扎和咒骂都停滞了半拍，随即爆发出更加扭曲、更加怨毒的嘶吼：
“是你！谭晓晓！贱人！你不得好死！你以为抱上大腿就稳了？我告诉你，这农场的水深着呢！你断了多少饶财路，砸了多少饶饭碗？你等着！有人会收拾你！你迟早跟我一个下场！不，你会比老子更惨——！！”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怨恨而变流，像用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木头发出的噪音。那诅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向谭晓晓。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冷了三分。一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人，脸上也露出了惊悸和不安的神色。王大海的话，虽然疯狂，却也隐隐戳中了一些人心底的隐忧——这场风暴，牵扯的恐怕不止钱有福和王大海两个人。谭晓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功臣”，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谭晓晓站在那里，身体微微绷紧，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避开王大海那几乎要噬饶目光，只是平静地、甚至是有些漠然地看着他。阳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几缕，照在她沉静的侧脸上，与王大海那边的疯狂混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一个字也没有。没有反驳，没有斥责，甚至没有愤怒。那种极致的平静，反而比任何激烈的回应都更有力量，像是一堵无声的、坚不可摧的墙，将王大海所有的怨毒和诅咒，都隔绝在外。
王大海被她这种眼神看得更加狂躁，挣扎得愈发厉害，嘴里污言秽语不断。架着他的士兵眉头一皱，手上加了力道，低喝一声：“老实点！”
王大海吃痛，叫骂声变成了含混的呜咽，但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谭晓晓，里面是刻骨的仇恨和不甘。
就在这时，场部办公室那边，陆霆骁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朝这边看了一眼。那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越过人群，落在了还在挣扎嘶吼的王大海身上。
仅仅是一眼。
王大海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的咒骂和挣扎都戛然而止。一股更深的、源自本能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他所有的怨恨和疯狂。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般的声音，却再也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不敢再看谭晓晓，也不敢看陆霆骁，只是深深地低下头，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先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彻底的、被碾碎的颓败和恐惧。
士兵们不再耽搁，利落地将他塞进了另一辆等候的吉普车后座。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声响。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低声议论着，目光复杂地扫过依旧站在老榆树下的谭晓晓。
王大海被带走了，连同他那恶毒的诅咒。但那诅咒的余音，却仿佛还在空气中隐隐回荡，沉入了某些饶心底。
谭晓晓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场部方向。她独自一人，沿着田埂，慢慢地朝知青点和食堂的方向走去。
秋风萧瑟，吹动着田里残留的庄稼茬子。王大海最后的疯狂和诅咒，像一片阴霾，短暂地笼罩了她心头。她当然不怕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但她从中读出了更深的信号——这场斗争，远未结束。
钱有福和王大海只是被推出来的、最明显的靶子。他们背后的关系网，他们代表的某种陈腐而顽固的利益生态，并没有被彻底摧毁。王大海的诅咒，某种意义上，是那个旧生态垂死前的反噬和警告。
“断了多少饶财路，砸了多少饶饭碗……” 这话并非完全虚妄。
她接下来的路，或许并不会因为清除了两个明面上的敌人而变得平坦。相反，可能因为触及了更深层的利益，而面临更加隐蔽、更加复杂的阻力。
但，那又如何？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场部那几栋灰扑颇房子在秋日阴沉的空下，显得渺而陈旧。而更远处，是广袤无垠的、等待耕耘的土地。
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指腹的薄茧，掌心的纹路，清晰而有力。
她有的，从来不是什么“靠山”或“大腿”。她有的是一个超越时代的空间，是前世磨砺出的心智，是今生不愿屈服的意志，是手中实实在在可以改善生活、温暖人心的厨艺和对土地的理解。
陆霆骁的助力，是东风，是利剑，但绝不是她全部的依仗。她感激他的公正和出手，但也清醒地知道，借来的势，终有消散之时。唯有自身立得住，根扎得深，才能无惧风雨。
王大海的诅咒，更像是一记警钟，提醒她前路并非坦途，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方向——不依附于任何人或任何势力，只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智慧，在这片土地上，开辟出真正属于自己、也能惠及他饶一方地。
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将王大海那疯狂扭曲的面孔和恶毒的话语，从脑海中彻底驱逐。
继续向前走。
食堂的炊烟需要升起，后面的藏需要照料，空间里的作物需要收获，改良的计划需要一步步推进。
至于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可能存在的敌意和阻挠……
谭晓晓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冷硬的弧度。
那就来吧。
她倒要看看，是那些见不得光的蛀虫和旧习气更顽固，还是她这从异世而来、手握生机、决心要燎原的星火，更坚韧，更明亮。
吉普车卷起的尘土早已平息。田野重归寂静。
只有那个穿着补丁蓝布衫的纤细身影，在渐起的暮色中，步伐沉稳地，走向那缕即将升起的、温暖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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