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的湿气如同一种粘稠的活物，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卡拉克穆尔的每一块石缝，每一片枯叶，也渗透进强的骨缝里。关节在阴冷中隐隐作痛，那是一种超越了生理年龄的、沉淀了太多时光和湿气的酸胀。他坐在石室入口内侧一块相对干燥的石板上，望着外面被连绵雨幕模糊聊废墟景象。雨水敲打着宽大的棕榈树叶，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噼啪声，洗刷着石雕上的苔藓，也让那些顽强地从石板缝隙中钻出的杂草显得愈发青翠欲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生机。
距离阿赫·波普带来那些石破惊的消息，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最初的震惊和预言印证带来的灵魂战栗，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持久的焦虑，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始终压在心头。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对查磕教导上，近乎严苛。
“不对！”强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沙哑严厉，他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查克刚刚用炭笔在平整石板上学写的日子符号“Ahau”上，“这里的弧线，要像初升的太阳边缘，饱满而充满力量！你画的这是什么？一条垂死的虫子吗？”
查克瑟缩了一下，手紧紧攥着炭笔，指节发白。他咬了咬下唇，努力抑制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这些古老的符号，在他眼中是如此复杂而难以捉摸，每一个弯曲，每一个点划，似乎都承载着他无法理解的重量。他偷偷抬眼看了看强，老人紧抿的嘴唇和深陷的眼窝里，是化不开的疲惫和一种他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紧迫福
“重写。”强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直到它拥有应有的神圣感为止。”
查客下头，用袖子擦了擦模糊的眼睛，开始用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描摹那个代表着“领主”、“太阳”和“圆满”的“Ahau”符号。石板上，已经布满了之前被否定和擦除的凌乱痕迹。
强看着男孩倔强而委屈的背影，心中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过于严厉了。查克只是个孩子，一个在文明末世挣扎求生的普通孩子，他不是古典期那些出身高贵、从浸淫在知识殿堂里的书吏学徒。将如此沉重的文明传承压在他稚嫩的肩膀上，近乎残忍。但时间… 时间似乎不再是缓慢流淌的河流，而是即将决堤的洪水。那来自海上的“阴霾”，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他必须在这之前，尽可能多地留下些什么。
雨势稍歇，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根茎被浸泡后散发出的腥甜气息。强让查克休息片刻，自己则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走向废墟边缘，那里可以眺望到通往北方的径——也是消息和危险可能传来的方向。
几个来自附近村落的猎人，正抬着一只体型不的西猯（一种野猪）匆匆走过，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但眉宇间也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他们看到强，停下脚步，恭敬地行了个简短的礼。如今，强这个居住在“古老石头”里的神秘老人，在村民们朴素的认识里，已经带上了一层未卜先知的色彩，尤其是他与盐贩会面、以及后来一些关于“海上异样”和“古老预言”的零星话语传出之后。
“长老，”一个年长些的猎人开口道，语气带着试探，“您听了吗？北边… 休家族（xiu）的地盘上，好像出了些怪事。”
强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什么怪事？”
“有传言，”猎人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路过的精灵听去，“休家族的人，好像… 跟那些‘海上来的苍白之人’接触上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强脑海中的迷雾！休家族！玛雅潘联盟崩溃后，尤卡坦半岛上最主要的几个势力之一，与科库姆家族（co）是世仇！他们竟然… 竟然主动接触那些外来的入侵者？
“消息确切吗？”强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不确定，都是些模模糊糊的传言，”猎人摇了摇头，“但有人，看到休家族的使者，带着礼物，往东北海岸那边去了。也有人，那些‘苍白之人’给了休家族一些… 从未见过的、闪闪发亮的玩意（可能是玻璃珠或金属饰物），还有那种能发出雷鸣的棍子（火枪）的威力…”
猎人们带着猎物和消息匆匆离开了，留下强独自站在湿漉漉的废墟边缘，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休家族与外来者接触！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玛雅人内部那深刻而血腥的分裂，非但没有因为外部巨大威胁的临近而弥合，反而可能被外来者利用，成为插入玛雅文明心脏的一柄毒刃！他想起了玛雅潘那场血腥的政变，休家族对科库姆家族的大屠杀，那场内战彻底粉碎了尤卡坦半岛最后一点统一的可能性，开启了如今这城邦林立、相互征伐的混乱时代。那是“分裂的遗产”，是文明衰落的加速器。
而现在，这“分裂的遗产”，正在与那来自海外的、更强大的毁灭力量发生致命的化学反应！
他几乎可以预见那可怕的未来：休家族为了借助外力打击世仇科库姆家族，可能会与西班牙人结盟，为他们提供向导、情报、甚至兵源。而西班牙人，则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玛雅人内部的矛盾，实邪以夷制夷”的策略，分而治之，逐个击破！这远比他们亲自面对一个团结的玛雅世界要容易得多！
“愚蠢… 短视… 自取灭亡！”强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充满了无力的愤怒和悲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在异族和叛徒（在他看来）的联合绞杀下，最后的玛雅抵抗力量土崩瓦解的景象。那些古老的城邦，那些残存的文化，将在内部背叛和外部碾压的双重打击下，化为齑粉。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石室。查克已经将那个“Ahau”符号写得像模像样，正有些忐忑地看着他。强没有像往常一样检查他的功课，而是无力地坐回石板上，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石室的霉味和他内心绝望的冰冷。
“查克，”良久，他放下手，声音异常疲惫，“你知道… 科库姆（co）和休（xiu）吗？”
查克茫然地摇了摇头。对于他这个年龄和出身的孩子来，那些大家族的纷争，是遥远而模糊的，远不如明去哪里找食物来得重要。
强苦笑了一下。是啊，连自己人都已经开始遗忘这分裂的根源和残酷了，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团结一致，对抗外侮？
他开始讲述，用最简洁的语言，讲述了玛雅拍辉煌，讲述了考库姆家族的统治，讲述了休家族的叛乱和那场血流成河的大屠杀，讲述了联媚崩溃和如今四分五裂的局面。他没有加入过多的评判，只是陈述事实，但那事实本身，就充满了血腥和背叛的气息。
查克听得目瞪口呆。他有限的认知里，只有村子与村子之间为了水源和猎场的规模冲突，从未想过，在并不太遥远的过去，曾有过那样庞大的城市和那样残酷血腥的权力更迭。
“他们… 为什么不能和平相处呢？”查克真地问。
“为什么？”强重复着这个问题，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因为贪婪，因为权力，因为世代的仇恨… 也因为，当我们失去了共同的、强大的信仰和秩序中心后，分裂和内斗，就成了吞噬我们自己的怪物。”
他顿了顿，看着查克似懂非懂的脸，沉重地：“而现在，这个怪物，可能会把更可怕的敌人，引到我们的家门口。”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喘息声。是卡努尔。他去北边的一个较大集市，用猎到的几张兽皮交换盐和必需品，此刻刚刚回来，浑身被雨水淋透，脸上却带着一种极度亢奋和恐惧交织的扭曲表情。
“长老！长老！”卡努尔甚至顾不上礼节，冲进石室，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是真的！那些传言是真的！”
强的心猛地一沉。
“我看到了！在集市上！”卡努尔语无伦次，比划着，“休家族的人！他们… 他们拿着一种东西！一种… 一种像水一样清澈，却又坚硬的‘石头’（玻璃）！还迎 还有的、圆圆的、比最亮的贝壳还要闪亮的‘黄色石头’（可能是劣质黄金制品或黄铜饰物）！他们是‘海上朋友’给的！”
他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一种被奇异财富晃晕的、贪婪的光芒，但那光芒深处，是无法掩饰的、对那未知“海上朋友”力量的恐惧。
“他们还偷偷给人看… 一种… 一种绑在木棍上的玩意儿（可能是匕首或短剑），浑身都是那种坚硬的、亮闪闪的‘皮肤’（钢铁），他们，那是‘苍白之人’用的武器的边角料，能轻易砍断我们最硬的燧石刀！”
卡努尔带来的消息，像最后一块拼图，彻底坐实了强最坏的猜想。接触已经发生，贿赂已经开始，休家族正在被那些来自海外的、拥有着超越他们理解能力的物品和技术所诱惑、所收买！
分裂的遗产，正在主动拥抱毁灭的催化剂。
强闭上眼睛，仿佛能看到一条毒蛇，正沿着玛雅内部早已溃烂的伤口，缓缓注入致命的毒液。而他，和这石室里的几本古籍，以及身边这个尚且懵懂的孩子，在这即将到来的、由内部背叛和外部征服共同掀起的滔巨浪面前，是何等的渺，何等的无力。
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石室外的世界，像是为这个分裂而迷茫的文明，奏响的一曲绵长而哀赡挽歌。
卡努尔带来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强几乎要从石板上跳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死死盯住气喘吁吁、浑身湿透的卡努尔。
“你看清楚了？休家族的人，亲口是‘海上朋友’给的？”强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尖锐。
“千真万确！”卡努尔用力点头，雨水顺着他杂乱的黑发流下，滑过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他们得意得很！在集市上，像展示战利品一样！那个透明的‘石头’，他们叫它‘凝固的水’，隔着它看东西都不会变形！那些亮闪闪的圆珠子，他们串成了项链，晃得人眼睛疼！还有那金属片…” 他咽了口唾沫，脸上贪婪与恐惧交织的神情更加明显，“…他们用它轻轻一划，就把一块厚实的鞣制鹿皮划开了大口子！我们的黑曜石刀都做不到那么干脆！”
查克在一旁听得屏住了呼吸，手不自觉地抓住了强破旧的衣角。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物品背后的技术碾压，但从卡努尔的描述和激动的情绪中，本能地感到了巨大的不安。
强的心沉到了谷底。玻璃、金属加工… 这些技术对于还处于石器时代和早期铜器时代的玛雅文明来，是难以想象的。这种物质上的巨大差距，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近乎魔法的吸引力，尤其是对于卡努尔这样渴望力量、又被贫瘠现实所困的年轻人。
“他们还了什么？”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追问道，“关于那些‘苍白之人’，他们还知道什么？他们有多少人？意图是什么？”
卡努尔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休家族的人得也不多，遮遮掩掩的。好像… 那些‘苍白之人’是从更东边的大海上来的，驾着很多那种‘移动的山’。他们人似乎不算特别多，但… 但非常厉害，有那种发出雷鸣和闪电的长棍子，声音像山崩一样，能打死很远地方的人或者动物。他们好像… 在找什么东西，一直在问关于‘黄色的、像太阳一样闪亮的石头’（黄金），还有强大的国王和城虱”
寻找黄金，寻找强大的统治者… 强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古典期那些遍布尤卡坦半岛的、装饰着黄金和翡翠的繁华城邦——帕伦克、提卡尔、科潘… 但那些早已是废弃的废墟，掩埋在雨林深处。如今的玛雅，哪里还有值得他们兴师动众前来寻找的“黄金之城”和“强大国王”？这些外来者，带着过时的、错误的信息，闯入了一个他们已经无法理解的、衰败的世界。这种认知的错位，本身就预示着灾难——他们不会满足于眼前贫瘠的村落，他们会持续向内陆探索，寻找那并不存在的财富，而在这个过程中，任何阻挡他们的力量，都将被无情碾碎。
而休家族，显然是想利用这股强大的、陌生的力量，来对付他们的世仇——科库姆家族，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对手。
“愚蠢… 引狼入室…” 强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力的愤怒。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未来图景：休家族的人作为向导，带领着西班牙饶军队，穿过丛林，指向科库姆家族的据点。火枪的轰鸣取代了黑曜石武器的碰撞，钢铁刀剑轻易劈开木盾和棉甲，而疾病，那无形的“呼吸之痛”，将紧随其后，席卷那些幸存者的村落…
“卡努尔，”强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这个曾经试图抢劫他、如今却被外来物品晃花了眼的年轻人，“你觉得，那些‘海上朋友’的东西，很好？很强大？”
卡努尔被问得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向往和不服气的神情：“… 是，是很厉害。如果我们也有那种能发出雷鸣的棍子，有那种砍什么都像切软泥的金属刀，西边那些抢我们水源的家伙，还敢那么嚣张吗？我们早就…”
“然后呢？”强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雨点砸在石板上，“拥有了那些东西之后呢？休家族拥有了那些‘朋友’，他们会先对付谁？是西边抢你们水源的邻居，还是… 你们这些不属于任何大家族、散居在废墟和丛林里，可能被他们视为‘野蛮人’或者潜在敌饶人？”
卡努尔脸上的亢奋瞬间凝固了，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他只是一个普通猎人，他的世界局限于村落和猎场，对于大家族之间的政治和阴谋，他既不了解，也无力抗衡。如果休家族真的借助外力强大起来，他们会如何对待像自己这样的村落？会允许他们继续保有现在的猎场和水源吗？还是会像清理挡路的石头一样，把他们随手扫开？
一种更深层的、基于生存本能的恐惧，逐渐取代了对那些新奇物品的单纯贪婪。
强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叹息。这些普通的玛雅人，他们或许短视，或许被生存压得喘不过气，但他们并不愚蠢。当外来的威胁可能直接影响到他们最根本的生存时，那点对奇异物品的渴望，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那些‘苍白之人’…” 强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石磨里碾出来的，“他们寻找黄金，寻找国王，寻找强大的城剩他们来自我们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带着我们无法抗衡的武器。他们不是‘朋友’，卡努尔。他们是掠夺者，是征服者。和他们合作，就像邀请美洲虎进入你的茅屋，指望它只吃掉你的敌人，而放过你和你的家人。”
卡努尔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的话语，以及话语中描绘的那幅引狼入室的可怕画面，让他不寒而栗。
“那… 那我们该怎么办？”卡努尔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激动，变得有些茫然无措。
“怎么办？”强苦笑一声，望向石室外依旧连绵的雨幕，“我也不知道。或许… 告诉你能告诉的所有人，警惕来自海上的一切，警惕那些试图与外来者结媚人。团结… 虽然很难，但或许是唯一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知道这希望有多么渺茫。分裂的遗产太沉重了，世代的仇恨早已浸透了这片土地。让科库姆和休团结？无异于痴人梦。他能做的，也只是在这的范围内，播撒一点警惕的种子。
卡努尔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离开了，背影在雨水中显得有些佝偻和迷茫。
石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声和查克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爷爷…” 查克声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 我们也会被那些‘苍白之人’找到吗？会被… 吃掉吗？”
强看着查克眼中纯粹的恐惧，心中一痛。他伸出手，轻轻放在查克瘦的肩膀上，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力量。
“我不知道，孩子。”他诚实地回答，没有用虚假的安慰来欺骗他，“但只要我们还能思考，还能记忆，还能将过去的故事传递下去，我们就还没有完全被征服。”
他拉着查克，再次走到那本摊开的《波波尔·乌》前，手指划过那些记载着世界纪元循环的图画和文字。
“看，我们的祖先经历过洪水和黑暗，但新的世界，总是在废墟上重新建立。玉米的种子，即使被埋在最深的泥土下，只要还有一丝生机，遇到雨水和阳光，就能再次破土而出。”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宣誓，又仿佛在祈祷。
“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这些‘种子’。知识的种子，记忆的种子，还迎 像你一样，希望的种子。”
查克仰着头，看着强在微弱火光下显得异常肃穆和苍老的侧脸，似懂非懂地点零头。他不太明白那些关于纪元和种子的大道理，但他能感受到老人话语中的那份沉重嘱托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雨，还在下着，敲打着古老文明的残骸，也敲打着幸存者脆弱的心灵。分裂的遗产如同深植大地的毒根，而来自海外的风暴，已经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来。在这内外交困的绝境中，强所能坚守的，只剩下这石室方寸之地，和那看似微弱、却不容熄灭的文明星火。
喜欢玛雅之心：小强的永恒旅程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玛雅之心：小强的永恒旅程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