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京城已经热得像个蒸笼。镜春园里，新移栽的番薯苗总算熬过了最难熬的头半个月，开始抽出新的藤蔓。元锦蹲在地头，看着那些嫩绿的叶子在阳光下舒展，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吴公公提着个木桶过来，桶里是新沤的草木灰水。他一边心地浇灌，一边道：【“娘娘的法子真管用，这几株先前招虫的，喷了两回灰水，虫子果然少了。”】
【“土法子罢了。”】元锦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不过这灰水不能多浇，三五日一次就好。等藤蔓长起来了，还得搭架子。”】
正着，何柱儿从园子外头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喜色：【“主子，山西来信了！是四爷亲笔。”】
元锦接过信，走到一旁的凉亭里坐下拆看。信是胤禛写的，字迹比往日更显急促些，详述了那位“土法炼焦”老匠饶情况。
老人姓郭，今年六十三，祖上三代都是炼焦的匠人。他这手艺从不外传，连儿子都没教全。胤禛费了好大功夫，许了官匠身份、百两安家银，还答应让他的孙子进官学读书，老人才终于松口。
信中附了一张简易的炼焦窑草图，还有几行郭老师傅口述的要诀。元锦仔细看着，这“土法炼焦”其实原理并不复杂——用特制的土窑将煤密封加热，隔绝空气干馏，关键在于控温和看火候。可就是这“看火候”三个字，没有几十年经验根本掌握不了。
信的末尾，胤禛写道：【“郭师已应允，待秋后气凉爽，便携徒二人亲赴京城传授技艺。此技关乎冶铁大业，弟必妥善安排，请二兄二嫂放心。另，山西蜂窝煤推广顺利，已扩至三处矿场，月产可达五万块。”】
元锦将信仔细收好，心里盘算着等郭师傅来了该如何安置。镜春园地方不够，得在城外寻个合适的庄子，既安全又方便试验。
回到毓庆宫时，已近晌午。胤礽今日难得清闲，正坐在廊下看弘暄和弘皙练字。两个孩子并排坐着，一个笔走龙蛇，一个工工整整。
【“回来了？”】胤礽抬眼，【“老四的信怎么？”】
元锦将信递给他，把情况大致了。胤礽看完，沉吟道：【“这是大事。等郭师傅来了，我亲自见见。若这焦炭真如老四所那般好用，先在京郊铁匠作试，成了再往兵部武备院推。”】
【“我也是这么想。”】元锦在他身旁坐下，【“不过这手艺金贵，郭师傅一家得安顿好。我寻思着，在城西置处庄子，清净，也安全。”】
【“这事让何柱儿去办。”】胤礽点头，看向两个孩子，忽然道，【“对了，今儿早上老八送来的弓到了。我看了，确实是好弓，力道适中，正适合孩子用。”】
弘暄闻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阿玛，儿子能试试吗？”】
【“急什么。”】胤礽失笑，【“等下午骑射师傅来了再试。这弓既是八叔送的，你们得爱惜着用，明白吗？”】
【“儿子明白！”】两个孩子齐声应道。
午后，毓庆宫后院的空地上，新来的骑射师傅正在教两个孩子拉弓。
师傅姓巴图，是个蒙古汉子，原是御前侍卫，因骑射精湛被胤礽特意请来。他先让弘暄和弘皙空手做了几遍拉弓的动作，纠正了姿势，才将弓递给他们。
【“阿哥，弓不是这么拉的。”】巴图走到弘暄身边，大手扶住他的胳膊，【“肩要沉，肘要稳，力从腰起——”】他带着弘暄做了个完整的拉弓动作，【“对，就这样。”】
弘暄脸憋得通红，但动作渐渐有了模样。弘皙在一旁看着，也依样画葫芦地练习。
元锦和胤礽站在廊下看着。胤礽低声道：【“巴图是实诚人，教得仔细。有他在，两个月后秋狝，孩子们应该不至于丢脸。”】
【“丢不丢脸倒是其次。”】元锦轻声道，【“我只盼他们平平安安的。”】
正着，外头太监来报：【“太子爷，太子妃，四福晋来了。”】
乌拉那拉氏今日穿得素净，只戴了支银簪子。她先给胤礽和元锦行了礼，才温声道：【“叨扰二哥二嫂了。我们爷从山西捎了些土产回来，妾身想着送些过来，给孩子们尝尝鲜。”】
她让身后的嬷嬷奉上两个食盒，打开一看，是些山西的枣糕、核桃，还有几包用油纸包着的，闻着有股特殊的焦香。
【“这是……”】元锦拿起一包闻了闻。
【“我们爷信里，这疆焦炭饼’，是那位郭老师傅用炼焦的法子顺便做的。”】四福晋解释道，【“是耐烧，没烟，比寻常煤饼好。我们爷让送来给二嫂瞧瞧，看能不能用。”】
元锦眼睛一亮。她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黑亮的饼状物，入手沉甸甸的。她取了一块递给胤礽：【“你瞧瞧。”】
胤礽接过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点头道：【“确实没烟味。老四有心了，连样品都做好了送来。”】
四福晋见他们满意，神色放松了些，又道：【“我们爷还托妾身带句话——郭师傅那边已安顿妥当，秋后便启程。请二哥二嫂不必挂心。”】
【“老四办事，我们放心。”】胤礽温声道，【“你回去也告诉他，京里一切都好，让他专心把山西的事办妥。”】
四福晋应了，又坐了会儿，便起身告辞。临走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二嫂，有件事……妾身不知当不当。”】
元锦握住她的手：【“咱们妯娌之间，有什么不能的？”】
四福晋看了看左右，声音压得更低：【“前儿妾身进宫请安，瞧着永和宫上下对秋狝之事格外上心。偶然听得宫女们闲聊，十四弟为了演练骑射，竟是比太阳起得还早……德额娘心疼他辛苦，却又特意从宫外请了精于骑射的嬷嬷来指点。”】她抬眼看了看元锦，语气恳切，【“二嫂，妾身见识浅，只是想着……十四弟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志气，皇上见了，想必是极为欣慰的。”】
元锦心中了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多谢你告诉我。十四弟肯下苦功，确是好事。”】
送走四福晋，胤礽才淡淡道：【“老十四这是卯足了劲要在秋狝上拔头筹啊。”】
【“他年纪轻，想出风头也正常。”】元锦将焦炭饼收好，【“只是德额娘这般大张旗鼓地为他铺路，反倒让人看清了她的心思。”】
晚膳时分，一家人围坐。弘暄兴奋地着下午学骑射的事，巴图师傅夸他悟性高，才练了半日，拉弓的姿势已经像模像样了。
弘皙在一旁安静吃饭，等弟弟完了，才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阿玛，儿子今日拉弓，总觉左臂发沉，不如弟弟顺畅。巴图师傅，是筋骨未开，需得多下苦功。”】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儿子……儿子想每日早些起身，练足一个时辰再去上书房。定不会耽误功课，请阿玛准允。”】
胤礽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嘴唇，哪里会不明白这孩子不愿被弟弟比下去的心思。他沉默一瞬，方道：【“勤勉是好事。只是练功如治学，欲速则不达。准你卯时初刻起身，但须量力而行，若有不适即刻停止。我会让太医定期为你请脉。”】
【“谢阿玛！”】弘皙抬起头，眼中闪过如释重负和坚定的光芒。
膳后，胤礽把元锦叫到书房，指着桌上那几块焦炭饼：【“这东西，你觉得真能用？”】
元锦拿起一块，在手里掂拎：【“光看不行，得试。明日我让人在镜春园搭个炉子，试试烧起来如何。若是真好，再往大了做。”】
【“你打算怎么试？”】
【“先看耐烧不耐烧，再看火旺不旺，有没有烟，灰多不多。”】元锦思路清晰，【“若是都好，再试试用来打铁。铁匠作那边有现成的炉子，让赵二河他们试试，看打出来的铁是不是更纯。”】
胤礽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工部的那些官儿还懂这些。”】
元锦脸一红：【“我也就是瞎琢磨。”】
【“有用的琢磨。”】胤礽握住她的手，【“明日我陪你一起去试。若这焦炭真成了，便是大功一件。”】
第二日一早，镜春园后头的空地上支起个炉子。元锦让何柱儿按郭师傅信里的方法，将焦炭饼敲碎，铺在炉底，上头再压几块煤。
火一点起来，果然不同。寻常煤饼烧起来总有股烟味，这焦炭却几乎没烟，火苗是蓝汪汪的，烧得极旺。
【“娘娘您瞧，”】赵二河蹲在炉子前，眼睛发亮，【“这火真冲！比咱们最好的煤饼还旺三成！”】
元锦用铁钳夹起一块烧红的焦炭，仔细看了看：【“灰也少。赵管事，你估摸着，这一块能烧多久？”】
赵二河掐着时辰算了算：【“起码得比寻常煤饼多烧半个时辰。而且您看这火，匀实，不忽大忽——打铁最要这样的火！”】
胤礽在一旁看着，忽然道：【“去铁匠作，用这个打块铁试试。”】
一行人转到铁匠作。赵二河亲自掌锤，烧红的铁块在焦炭炉里被烧得白亮。他经验老道，一边锻打一边感受着手感，眼睛越来越亮。打了约莫半个时辰，铁块成形，投入水中淬火，“刺啦”一声白汽蒸腾。
待铁块冷却，赵二河拿起细看，又用一把旧锉刀在边缘用力锉了几下。他倒吸一口气，将铁块捧到胤礽面前：【“太子爷，您摸摸这断面！再瞧瞧这锉下来的屑！”】胤礽接过，只见断面纹理细密均匀，泛着青灰色的致密光泽，不同于普通熟铁的粗糙。而锉下的铁屑也呈细的卷曲状，而非粉末——这是铁质纯净、韧性佳的表现。
赵二河激动道：【“好炭！真是好炭！火旺而稳，烧得透！您看这铁，杂质少，韧性足，若是打把刀，保管锋利耐用！比用最好的山西块煤打出来的，强了不止三成！”】
胤礽用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断面，沉默片刻，抬眼看向元锦，眼底是压不住的激赏：【“成了。”】
元锦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她看着那块铁，仿佛看到了未来——更好的农具，更锋利的刀剑，更坚固的盔甲……
【“这事得报给皇阿玛。”】胤礽将铁块交给何柱儿收好，【“不过不能急。等郭师傅来了，炼出第一批正式的焦炭，再连同蜂窝煤的成效，一并呈报。”】
【“我也是这么想。”】元锦点头，【“现在报，为时尚早。等秋后，山西那边稳了，京里这边也试成了，再不迟。”】
两人正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个侍卫翻身下马，快步进来禀报：【“太子爷，宫里传来消息，万岁爷宣您即刻进宫。”】
胤礽和元锦对视一眼。这个时候突然宣召，会是什么事？
【“我这就去。”】胤礽整理了一下衣袍，对元锦道，【“你在宫里等我消息。”】
看着胤礽匆匆离去的背影，元锦心中忽然涌起一丝不安。这几日，八阿哥刚送了弓，德妃那边动作频频，山西的捷报和焦炭的喜讯还未正式呈上……皇阿玛此刻突然召见，会是为何事？元锦心中念头纷杂，理不出个头绪，只觉这闷热的夏日午后，空气中弥漫的不只是雨前的土腥气，更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望向紫禁城的方向，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远处隐隐传来雷声。
而在永和宫的马场上，十四阿哥胤祯正策马疾驰。他今年虽才十五，骑术却已相当精湛，马鞭一挥，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德妃站在场边看着，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她身侧的嬷嬷低声道：【“主子，十四爷这骑射功夫，秋狝时定能拔得头筹。”】
【“头筹不头筹的，不重要。”】德妃淡淡道，【“重要的是让皇上看见，他的十四阿哥，是个文武双全的好儿子。”】
她望着场中纵马奔驰、意气风发的儿子，眼神温柔却幽深，轻声自语般道：【“老四如今是跟着太子，水涨船高。可这潮水啊，有涨就有落。咱们的十四，踏实走好自己的路便是。皇上心里，自有一本明账。”】
雷声越来越近，一场夏日的暴雨，即将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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