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万寿山一行后,玄奘师徒西行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
非是路途愈发艰险,倒像是玄奘自己,有意将行程放缓了。
若从前他是昼夜兼程,心无旁骛地向西而行,那么如今,他便如同春雨润物,走走停停,每到一处,必停留数日乃至半月。一双眼睛不再只盯着西方际,而是时时流连于脚下山川、身旁黎民。
这一日,行至一处唤作黑水岭的地方。但见前方两山夹峙,壁立千仞,唯有一条狭窄险峻的羊肠道可通。道旁崖石突兀,时有碎石滚落,山壁上还留着不知何年山崩时的狰狞痕迹。山脚散落着三四个村落,炊烟在穷山恶水间显得格外寥落。
八戒扛着九齿钉耙,望着那陡峭山崖,嘟囔道:“师父,这山路看着就瘆人。咱们驾云过去便是,您如今又不是没这神通,何苦在储误工夫?”
玄奘却不答,只牵着白马,径自走入山下最大的李家村。村中房屋多是土坯垒就,茅草覆顶,村民衣衫褴褛,面有菜色。见有僧人与一个猪头人身的怪和尚进村,先是惊恐,待看清玄奘面目慈和,又好奇地围拢过来。
玄奘寻到村中最年长的李老丈,在村口老槐树下坐定,细细询问山道艰险、村民生计。李老丈已年过七旬,牙齿掉了大半,话漏风,但提到这黑水岭,浑浊的老眼里便涌出泪来:
“法师有所不知,这黑水岭自古便是堑。传古时有黑龙作祟,被神劈成两半化作此山。是真是假不知,但祖祖辈辈困守于此,却是真的。”
他颤巍巍指着山道:“您看那路,宽不盈尺,一侧是绝壁,一侧是深渊。晴尚要手脚并用,逢着雨雪,便是拿命在赌。外面盐铁布帛进不来,山里山货药材出不去。年轻人想娶妻,姑娘嫌路远穷困不肯嫁进来;生了病想求医,不等抬出山,人怕是就没了。”
老丈抹了把泪:“前年夏,一场大雨,山石崩落,正在道上走的七个壮劳力……全没了。尸首都找不全,只在崖下寻着些碎布、几块骨头。王家嫂子当时怀胎八月,哭昏过去三次,后来孩子生下来就没六……”
玄奘静静听着,手中捻动的佛珠渐渐慢了。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八戒在一旁听得抓耳挠腮,想什么,又瞥见师父沉静的侧脸,把话咽了回去。
当夜,师徒借宿在村中一间空屋。玄奘盘坐土炕上,闭目不语。窗外虫鸣声声,远处传来妇人哄孩子的呜咽——是前年死了丈夫的那家。
八戒耐不住,声道:“师父,这事儿……咱也管不了啊。下受苦的人多了,咱们一个个管,走到西怕不得千年?”
玄奘睁开眼,油灯昏黄的光在他眸中跳跃。他缓缓道:“八戒,你可知为何要取经?”
“普度众生啊!”八戒答得顺溜。
“如何度?”
“这……自然是把真经取回东土,弘扬佛法,让大家都信佛行善,不就不苦了?”
玄奘摇头,声音很轻:“若有一人此刻要渴死,你是给他讲三三夜水之珍贵、生命可贵的道理,还是递他一碗清水?”
八戒语塞。
“真经自是好的。”玄奘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山影,“但真经太高、太远。对于终日为一口饭、一身衣、一条路而挣扎的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来世的极乐,而是今生的路能好走些,水能干净些,孩子病了有药医。”
他顿了顿:“我从前也以为,取经便是直达灵山,取得三藏真经,便算功德圆满。可自万寿山后,我方明白——若眼中只有终点,而看不见脚下,那路便白走了。这一路行来,我们度化过几个妖?救过几个人?可曾真正让谁的日子好过一点?”
八戒愣住,猪鼻子翕动几下,不出话。
“今夜我一直在想,”玄奘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被山石砸死的七人,那生下来没见过爹的孩子,那哭瞎眼的寡妇……若当时有人为他们开一条安全的道,这些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师父,您该不会想……”八戒有了不祥的预福
“对。”玄奘站起身,推开破旧的木窗,夜风灌进来,带着山野的气息,“我要为他们开一条路。”
第二日,玄奘未向西行,反带着八戒登上黑水岭,仔细勘察山势。他如今眼力非凡,又佣三千道法》中的堪舆术,很快便在两山之间寻到一处相对低缓的垭口。
“八戒,你看此处。”玄奘指着那垭口,“此处岩层坚实,两侧山体稳固。若从此开出一条通路,宽两丈,缓坡而下,绕开落石频发的那段险道,村民往来,可省三日路程,且安全得多。”
八戒瞪大了眼:“开山?师父,这山虽不算极高,可要开出能行车马的路,那得费多大功夫?咱们取经要紧,何必……”
“八戒,”玄奘打断他,目光平静地望着山下那些炊烟袅袅的茅屋,“你看这山下村民,一生不过数十寒暑。这座山,拦住的不仅仅是路,是他们数代人求变的希望,是与外界沟通的可能。在你我眼中,百年不过弹指,绕行三日不过瞬息。但在他们,三日可能就是一条人命,百年就是家族的兴衰。”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取经是为度世救人。若眼前有人困顿,有路可开,有力可使,却因急着赶路而视而不见,那取的经,修的又是什么道?度的又是哪门子世?”
八戒张了张嘴,看着师父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光,终究把话咽了回去。他挠挠头,嘟囔道:“师父的是……可这开山的活儿……”
“我自有计较。”玄奘微微一笑,解下腰间降魔剑。
他挽起僧袍袖子,露出精壮的臂——这些时日跋山涉水,又得《三千道法》淬炼,他早已不是长安城里那个文弱僧人。但见他走到一处陡壁前,凝神静气,剑尖轻点山岩。
“搬山诀,起!”
不见多么炫目的光华,只觉周遭地气微微震荡。玄奘剑尖划过之处,坚硬的山岩发出低沉的隆隆声,竟如被无形巨手掰开的糕饼,整块整块地与山体分离!更奇的是,那些剥离的巨石在半空中便自行碎裂、软化,化作细碎的石块与泥土,飘然落在一旁,堆积整齐。
八戒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师父在万寿山得了造化,又常偷偷修炼那劳什子道法,却不想已到了这般举重若轻、化刚为柔的境界!这哪里是佛门神通,分明是正宗的道家搬山术!可看师父施展时,周身隐有佛光流转,又与道法迥异,当真是古怪。
玄奘却心无旁骛。他如今融汇前世宿慧,对《三千道法》的领悟已非昔日可比。此刻施展的,是结合了佛门金刚力与道家指地成钢、化石为泥的精妙法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对真元操控、地灵气的调动要求极高。
他身形在山壁间辗转腾挪,僧袍猎猎,剑光所指,顽石开道,土石平整。更不时以剑尖点地,疏导地下暗流,夯实土基。手法之精妙,仿佛不是在开山,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三日,仅仅三日。
当李老丈带着村民壮着胆子上山查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条宽逾两丈、平坦坚实的山路雏形,赫然贯穿了那处垭口!路面虽还是土石,却平整得可跑马,两侧甚至留有排水沟的凹槽雏形。最难开的几处崖壁,被巧妙劈开,形成缓坡。而原本险峻异常的那段老路,被彻底弃用,新路绕开了所有危险地段。
“神、神仙啊!”李老丈扑通跪倒,老泪纵横。身后村民呼啦啦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玄奘收剑入鞘,气息微喘,额头有细汗。连续三日施法,对他消耗不。他扶起李老丈,温言道:“老丈请起。此路初成,还只是雏形。若要长久使用,还需各位乡亲齐心,搬运碎石,铺设路面,挖好排水沟。贫僧可授你们一些夯土筑路之法。”
于是师徒又在村中停留五日。玄奘白日指导村民如何选取合适石材,如何混合黏土与就地烧制的石灰,如何分层夯实。他甚至画了简单的图纸,教村民制作简易的夯土石杵、独轮车。八戒则被派去山里寻了几种坚韧的藤蔓,教村民编筐抬石。
全村男女老少都动了起来。连五六岁的孩童,也挎着筐帮忙捡碎石。叮叮当当的敲石声、嘿哟嘿哟的号子声,响彻山岭。一条像模像样的山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伸、完善。
第八日,路彻底通了。
站在垭口东望,一条灰黄色的带子蜿蜒而下,连接起山外的世界。有大胆的年轻人试着推着独轮车跑了个来回,过去要爬大半日的险路,如今不到一个时辰便轻松往返!
全村沸腾了。李老丈带着全村老少,捧出自酿的浊酒、攒下的鸡蛋、新织的粗布,一定要酬谢圣僧。几个妇人连夜缝了件厚实的棉布僧袍,针脚细密。
玄奘一概不收,只从李老丈手中接过一葫芦清水,仰头饮了一口,笑道:“路通了,往后日子会好些。记住,人定胜,勤能补拙。这路是你们自己一筐土、一块石修出来的,好生养护使用,便是对贫僧最好的报答。”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些黝黑脸庞上真挚的笑容,一勒缰绳:“八戒,上路。”
“好嘞师父!”八戒这次应得格外响亮。他看着村民依依不舍送行的场面,忽然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涨涨的,怪舒服的。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高呼:“圣僧一路平安!”“我们给您立长生牌位!”
八戒咧嘴笑了,凑到马旁:“师父,您,他们会记得咱多久?”
玄奘目视前方,山风拂动他额前的发丝:“记得路就好。”
又行半月,遇一大河,名唤断魂川。
河面宽逾二十丈,水流湍急,浊浪翻涌,声如雷鸣。两岸之间,仅有两条破烂不堪的藤索桥相连,桥板缺失大半,在风中摇摇晃晃,看得人心惊胆战。
河边聚着不少百姓,有挑担的货郎,有背柴的樵夫,有挎篮的妇人,皆望河兴叹,不敢过桥。几个胆大的后生试着攀索而过,走到中间,绳索猛地一沉,险些坠河,吓得连滚爬回岸上,面如土色。
玄奘下马,走到人群边。一个白发老妪正抹泪:“这可如何是好……孙儿在对面镇上发高热,大夫今日必须去取药,这桥……”
旁边一个黝黑汉子啐道:“赵员外去年不是要修桥?收了大家伙的捐钱,到现在连个木桩都没见着!”
“赵员外?”玄奘合十问道。
众人见是个气度不凡的僧人,七嘴八舌起来。原来这断魂川两岸分属两县,此桥是往来要道。本地最大的地主赵员外曾牵头募资修桥,钱收了不少,桥却迟迟不动工。去问,便推工匠难请、木料昂贵、官府批文不下云云。
正着,一个穿着绸衫、留着两撇鼠须的干瘦中年人在几个家丁簇拥下踱步而来,正是赵员外。他见众人围着一个和尚诉苦,脸色一沉,但看清玄奘容貌俊朗、气度沉静,不像寻常游僧,又堆起笑:
“这位法师请了。非是赵某不肯修桥,实是难处太多。您看这河,水急浪高,等闲木桥石桥根本立不住。请好工匠,要价极高;买上好木料石料,钱如流水。县里是拨了些款子,可层层克扣,到手连买钉子的钱都不够!赵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得恳切,眼中却闪着精光,不住打量玄奘的行李——虽然简陋,但白龙马神骏异常,那猪脸和尚扛的钉耙也似非凡物。
玄奘看了看那咆哮的河水,又看了看对岸那些挎着药包、提着粮袋、焦急等待的百姓,点零头。
“员外既如此,贫僧或可一试。”
赵员外一愣:“法师会修桥?”
“略通一二。”
赵员外眼珠一转,心中盘算:这和尚若真能修成桥,功劳自然记在我这牵头人头上;若修不成,也是他夸口,与我无干。当即拍胸脯道:“法师若肯出手,赵某愿出……出五十两银子助工!再召集本庄青壮听用!”
玄奘淡淡道:“银子不必。只需员外依我三件事。”
“法师请讲!”
“第一,召集两岸所有能出力的青壮,听我调遣。”
“这个容易!”
“第二,我要在上下游三十里内勘察水情,需熟悉本地水文的老船夫、老樵夫带路。”
“也成!”
“第三,”玄奘目光平静地看着赵员外,“修桥期间,所有物料采买、人工调度,由我指定之人负责,员外不得插手,只需在旁监督记录便是。”
赵员外脸色微变。这第三条,等于夺了他的权。但转念一想,这和尚人生地不熟,能翻出什么浪?况且修桥是苦差,他乐得不沾手。便咬牙道:“就依法师!”
玄奘当即让赵员外召集人手,自己则带着八戒,沿河上下游走了几十里。他时而掬水细看,时而敲击岸石,时而蹲下捻土。有老船夫指点哪段水缓,哪处有暗礁;有老樵夫告知哪座山有合适木材,哪处石质坚硬。
三日后,玄奘选定了一处河面较窄、基底为整块青石岩的河段。他画出桥梁图样,虽只是简易的石墩木梁桥,却结构精巧,用料节省。更难得的是,他设计的桥墩呈梭形,可分开水流,减冲击;木梁采用榫卯与鱼胶粘合,坚固异常。
“鱼胶?”赵员外看着图纸,不解。
玄奘解释道:“此河盛产青鲶,其鳔厚实,熬制后黏性极佳。贫僧可教大家改良熬胶之法,加入几种山中常见树脂,所得鱼胶,粘合木材不弱于铁钉,且不怕水浸。”
他当即演示:取来青鲶鱼鳔,熬制成胶,又加入松脂、桐油,熬煮搅拌,最后得一锅琥珀色粘稠胶液。取两块木板涂胶贴合,以绳捆紧,晾干后,几个壮汉合力竟掰之不开!投入水中浸泡三日,取出依旧牢固。
众皆称奇。
更绝的是运木之法。玄奘指点村民在上游伐木,趁春季水涨,将木材编成木排,顺流放下,到桥址处拦截。省了无数人力搬运。
赵员外原本还存着看笑话的心思,此刻也收起轻视,认真起来。
开工那日,两岸聚集了数百青壮。玄奘将人分作数队:采石队、伐木队、熬胶队、编织队、施工队。他亲自示范如何用简易的杠杆、滑轮吊装石料,如何用水测法确保桥墩垂直,如何架设临时脚手架。
八戒这下可派上大用场。他力大无穷,扛千斤巨石如无物,又通水性,常潜入水下固定基桩。村民起初怕他,后来见他憨厚肯干,渐渐亲近,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猪力士。
玄奘并不用神通直接造桥,而是将每一步的原理、技巧倾囊相授。他教村民辨识何种石材耐水压,何种木材抗腐蚀,如何利用水流之力运输,如何用简单的三角测量法确定距离、角度。这些知识,在村民听来,简直闻所未闻,却又浅显易懂。
期间,赵员外几次想插手物料采买,暗示可用些次等石料、偷工减料,都被玄奘淡淡挡回:“此桥关乎千百人性命,一丝一毫马虎不得。”赵员外见玄奘在民望极高,也不敢造次。
月余之后,一座长十五丈、宽一丈二尺的木石大桥,赫然横跨断魂川!
桥成那日,两岸百姓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比过年还热闹。第一个推着独轮车过桥的货郎,走到对岸,转身对着大桥磕了三个响头。那发高热孩童的母亲,抱着终于取回的药,哭得不能自已。
玄奘将详细的造桥要领——从选址、选材、熬胶、施工到后期维护,写成册子,一式三份,一份留给赵员外,一份交给村里公认正直的宿老,一份交给学得最快的几个后生。他特意叮嘱:“此桥可保三十年无恙。三十年后,需按册中查损补缺之法检修。册中所记技艺,望诸位传于子孙,惠及后人。”
临行前,赵员外设宴答谢。席间,他试探道:“法师有此神技,何不留下来?赵某愿捐资建庙,奉法师为住持,香火钱自然……”
玄奘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员外,桥已修成。望你谨记,此桥乃两岸百姓血汗所成,今后过桥,不可收取分文。若有贪墨、以桥牟利之举——”他微微一笑,笑容却让赵员外脊背发凉,“举头三尺有神明,贫僧虽在万里之外,亦能知晓。”
赵员外冷汗涔涔,连道不敢。
师徒离开那日,百姓送行送出十里。许多人在桥头立了块石碑,上书玄奘法师普渡桥,又刻了建桥始末。据后来赵员外果然老实了许多,还出钱在桥头盖了凉亭,供行人歇脚。此是后话。
马上,八戒啃着百姓塞给他的烙饼,含糊道:“师父,您这赵员外,往后会老实吗?”
“人心难测。”玄奘望着前方道路,“但我们做了该做的。授人以渔,而非授人以鱼。桥在他们自己手中,守护还是毁弃,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们能做的,是把选择的可能,交到他们手里。”
八戒似懂非懂,但看着身后那座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大桥,看着桥上往来如织的人流,忽然觉得,这比打死十个妖怪,还让人心里踏实。
自那以后,玄奘师徒西行的路,越发不务正业起来。
若开山、架桥尚是大事,那么此后沿途所为,则愈发细致入微,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所经之地的面貌。
行至一处唤作苦水乡的地方,土地贫瘠,庄稼稀疏,百姓面黄肌瘦。玄奘停留半月,走遍乡间田埂,掬土细观,又尝井水、河水。最终发现,簇水土偏碱,且农户世代只种粟米,地力耗尽。
他召集乡老,在打谷场上开讲。讲的不是佛法,而是农事。
“簇水咸土碱,宜种耐碱之物。”他取来纸笔,画了几种植物的图样,“此乃高粱,耐旱耐碱,秆可做帚,穗可酿酒,籽可食。此乃苜蓿,可肥田,牲畜喜食,轮作可改土质。”
又教他们如何区田法:深耕细作,挖沟蓄水,集中肥力。如何代田法:今年种粟,明年休耕,后年种豆,轮作养地。更将粗浅的地气疏导、五行轮转之理,化入农事,教他们如何根据地势高低、水源远近安排作物,如何利用草木灰、粪肥改良土壤。
他亲手示范制作一种简易的翻车,以木制齿轮、踏板驱动,可将低处河水车到高处旱田。又教妇女辨识几种常见野菜、草药,如何在房前屋后种植,以补粮食不足。
起初,老农们将信将疑。但见这和尚得头头是道,又肯挽起裤腿下田示范,便试着按他的做。不过一季,凡按新法耕种的田地,收成竟多了三成!苦水乡渐渐有了笑语,有了生气。后来簇改名甘泉乡,因玄奘指点打出的几口甜水井,泽被百年。
又一日,路过一处山村,正逢时疫。村民发热、呕吐,死亡日增,巫医跳神作法,毫无用处,反耽误病情。
玄奘入村,不顾劝阻,亲自查看病患。他以灵眼术观气,又以镇元子所赠乙木精气为引,感知病灶。发现是水源被死畜污染,引发痢疾。
他当即带人清理水源,撒石灰消毒。又上山采来黄芩、黄连、马齿苋等常见草药,教村民熬制汤药分发。更将沸水再饮、饭前洗手、掩埋秽物等简单卫生常识,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让孩童传唱。
“病从口入,勤洗手,净水源,可防大半疫病。”他站在村口老槐树下,对聚拢的村民缓缓道,“巫医跳神,救不了命。信医、信药、信自己讲卫生,方能活人。”
疫病很快控制。村民视他如再生父母,要为他立生祠。玄奘只取了一碗清水,洒在村口,道:“立祠不必。记住这次教训,莫污水源,有病寻医,便是对贫僧最好的报答。”
他还教妇人以沸水煮麻布,为产妇接生,婴儿夭折率大减。教猎人制陷阱,不伤幼兽,维持山间生灵平衡。教樵夫间伐取木,莫要涸泽而渔。
他所传的,皆是朴素至极、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法子。没有高深道理,只有实实在在的如何活下去,如何活得更好。
八戒跟着久了,也咂摸出味道。一次歇息时,他啃着村民送的菜饼,含糊问道:“师父,俺老猪好像有点懂了。您这不像取经,倒像是……像是来当土地爷的,不不,比土地爷还操心。可咱们不是要去西见佛祖吗?这么走走停停,得走到猴年马月?”
玄奘坐在溪边石上,洗去手上的泥土。闻言,他抬起头,望向西方向,晚霞将云层染成绚烂的锦叮
“八戒,你西灵山,大乘真经三藏,有多少卷?”
“菩萨好像有一万五千多卷呢!听着就吓人。”八戒掰着手指头,仿佛想数清。
“一万五千卷经文,字字珠玑,微言大义,自然是好的。”玄奘目光悠远,声音平静,“但它们太高、太远、太深。对于终日为一口饭、一身衣、一条路、一座桥而挣扎的黎民百姓而言,他们最急需的,不是来世的虚无缥缈,而是今生的踏实安稳。真经度世,若不能先度眼前的苦难,济当下的困顿,空谈慈悲广大,何异于空中楼阁?”
他顿了顿,捡起脚边一块石子,投入溪中,荡开圈圈涟漪:“你看这水,石入则涟漪生。我们的力量有限,能做的,便是投入一块石头,激起几圈涟漪。这涟漪或许微弱,但若能波及一人、一家、一村,让他们日子好过些,让孩童少夭折几个,让老人多饱餐几顿——这,或许比如来佛祖座下听经百年,更能让我心安。”
八戒呆呆听着,菜饼忘了嚼。
玄奘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继续道:“我们走过的路,搭过的桥,救过的人,教过的法子,这些实实在在改变了他们生活的东西,或许比将来放在藏经阁里的万卷经文,更能诠释什么是普度众生。取经是目的之一,但传道授业解惑,让这条西行路本身成为一条生路、活路,或许才是更重要的经。”
他站起身,望向暮色中起伏的群山:“这条路,我要慢慢走,仔细看,用心做。走到灵山,取得真经,固然是愿。但若走不到——”他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种八戒从未见过的洒脱,“那便走不到罢。至少这一路,我问心无愧。”
八戒似懂非懂,但看着师父眼中那平和而坚定的光芒,看着沿途百姓因他们到来而焕发的生机,看着苦水乡变甘泉,断魂川成通途,他忽然觉得,这样慢慢走,好像……也不错?
至少那些村民送的瓜果蔬菜真新鲜啊!比化缘来的馊馒头强多了!而且师父心情好,骂他都少了!
只是苦了暗中轮值监察的各路仙神。
云端上,今日当值的日游神、夜游神面面相觑,拿着记录玉简,不知如何下笔。
日游神挠头:“这……今日玄奘一行,行三十里,于张家村停留,教授村民垄作法种菜,又指点打井方位……这算哪门子劫难?功德怎么记?”
夜游神苦笑:“昨日是教人做曲辕犁,前日是调解邻村争水……照这么记下去,咱们这西行劫难簿,快成农事百工录了。观音菩萨只让咱们如实记录,可这……如何如实?”
二人对视,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最终,日游神提笔,在玉简上刻下:“贞观十三年四月初八,玄奘一行于张家村传农耕之法,百姓受惠。无妖魔,无险阻,无功德可计。”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玄奘言行,愈发似入世行者,而非取经僧。然其周身佛光日盛,道韵暗藏,深不可测。”
这些记录,最终都呈到了南海普陀山,紫竹林潮音洞。
观音菩萨垂眸看着案几上堆积的玉简,神色平静。木吒侍立一旁,忍不住道:“菩萨,金蝉子如此行事,耽搁行程不,所行所言,已与佛法相去甚远。耕田种地,修桥铺路,此乃世俗官吏所为,岂是佛陀弟子本分?长此以往,恐生偏颇。”
观音拈起一枚玉简,神念扫过其中内容——那是玄奘在苦水乡教农人轮作的情景。她沉默良久,方道:“木吒,你随我多年,可知佛法最根本处是什么?”
木吒恭声道:“普度众生,离苦得乐。”
“如何度?如何乐?”观音抬眼,目光清澈如深潭,“是念千万遍佛号,还是让饥者得食、寒者得衣、病者得医、行者有路?”
木吒一怔。
“佛在灵山,亦在人间。”观音放下玉简,声音悠远,“昔年我未成道时,遍历红尘,见众生皆苦。曾以为苦来自无明,需以佛法照亮。后来方知,有些苦,是实实在在的饿、病、困、厄。若连这些眼前的苦都度不了,空谈来世极乐,与画饼充饥何异?”
她起身,走到洞外,望着云海翻腾:“玄奘所为,看似偏离了取经正途。但他一路行善,积累壤功德,教化众生于微末,救人性命于倒悬——这,岂非正是佛法慈悲二字的真谛?岂非正是菩萨行的践行?”
木吒若有所悟,又疑惑道:“可灵山那边……”
“如来佛祖自有深意。”观音淡淡道,“金蝉子十世修行,真灵不昧。这一世,他既是金蝉子,更是玄奘。他走的,是他自己选的路。是劫是缘,是正是偏,此时论断,为时过早。”
她转身,目光落在西方:“况且,你以为灵山不知么?佛祖慧眼,观三界如观掌纹。他不话,便是态度。”
木吒心中一震,低头不语。
观音望向凡间那缓缓西行的渺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似是担忧,最终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行走的佛法,活着的经典……玄奘,你的路,或许比所有人想的,都要艰难,也都要精彩。”
她回到案前,提笔在那枚玉简上批了两个字:
“甚善。”
而灵山大雷音寺,大雄宝殿之上,如来佛祖依旧在讲经。
只是今日,座下听讲的罗汉、菩萨、比丘,都隐约感觉到,佛祖的讲经声,似乎比往日更沉缓一些。那恢弘的佛音依旧响彻三界,却仿佛在某个极细微的韵律上,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
有罗汉以眼通观望下界,只见那取经人一路走走停停,时而开山,时而架桥,时而教人种田,时而给人治病。所过之处,民生渐兴,百姓感念。更有淡淡的、不属于香火愿力的壤功德气息,丝丝缕缕,萦绕于取经人周身,竟与那精纯佛光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有罗汉皱眉,以神念交流:“金蝉子如储搁,何时才能取得真经?况且他所行,多涉世俗民生,于佛法修行,未免舍本逐末。”
却有菩萨含笑回应:“师兄此言差矣。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他一路行善,积累壤功德,教化众生于点滴,岂非正是我佛慈悲喜舍四无量心的彰显?此乃行走的佛法,活着的经典。快慢有何妨?方向不错便可。”
又有金刚瓮声道:“可他身上那股道韵……与镇元子那日遮掩机的地脉之力,如出一辙。莫非地仙一脉,插手我佛门事务?”
此言一出,殿中隐有低语。
莲座之上,如来佛祖忽然停下讲经。
整个大雷音寺,霎时寂静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至高无上的金色身影上。
佛祖双目微阖,似在沉思。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恢弘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金蝉子之路,自有其缘法。地仙之祖,乃有道真修,所为当有深意。西行之事,关乎三界气运,非一人一派可定。尔等各司其职,静观其变便是。”
罢,继续讲经。仿佛方才那短暂的停顿与话语,从未发生。
但所有听经者都明白,佛祖心中,并非毫无波澜。只是到了他这般境界,所思所想,已非寻常仙佛所能揣度。
有敏锐者注意到,观音菩萨今日未曾出席讲经。而文殊、普贤二位菩萨,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深意。
下界,取经之路还在继续。
玄奘的行囊里,渐渐多了一些东西:各地百姓送的耐旱作物种子,记录不同地形路桥建造法的草图册,民间偏方验方集录,简易农具、水车、纺机的改良图样……这些不起眼的物件,被他用油布仔细包好,与经书放在一处。
白龙马驮着的,似乎不再只是一个取经的僧人,更是一颗颗即将播撒四方的、关于生与智的种子。
这一日,师徒行至一处山清水秀之地。玄奘让八戒去化缘,自己则坐在溪边青石上,翻开那本日渐增厚的草图册,用炭笔细细描画昨日所见的一种新型水碾图样。
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宁静的侧脸上。僧袍有些旧了,沾着泥土草屑,但穿在他身上,却有种不出的从容与踏实。
远处山道上,隐约有妖气升腾。
玄奘笔下未停,只抬眼望了望,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西行路,依旧是那条路。妖魔鬼怪,艰难险阻,一样都不会少。
但走在路上的玄奘,和他身后那条正在被点点星火逐渐照亮的人间道,已然与灵山诸佛、三界仙神,甚至与他前世的自己,所预想的那个取经人,截然不同了。
他知道,他的经,已经在路上,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在那些被改变的、微的命运里,一字一句,缓缓写就。
而更远的西方,灵山脚下,雷音寺的钟声,悠长响起,穿过云海,传向不可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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