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月的身影,消失在长乐宫厚重的宫门之后,带走了长乐帝姬那句,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的,决绝之语。
寝殿之内,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中,还弥漫着那柄纸扇焚烧后,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
长乐静静地站在那盆,已经渐渐冷却的炭火前,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她不知道,自己的那番话,传到沈知遥的耳中,会换来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或许,是更长久的禁足。
或许,是更严厉的惩罚。
甚至,是彻底的被废黜。
但她,已经不在乎了。
当她亲手,将那段情愫,连同那柄扇子,一同投入火焰之时,她就已经明白,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这条路,通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通往永世的孤独。
她,不能再有任何的,侥幸与软弱。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殿外的光,由明转暗,又由暗迎来了一丝,熹微的晨光。
一夜,过去了。
长乐,就这么,站了一夜。
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但她的脊梁,却始终挺得笔直。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在她那张,略显苍白,却再无半分迷茫的脸上时,宫门的方向,终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来的人,不是苏文月,也不是那些,面无表情的影卫。
而是,沈知遥。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白色的宫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她的出现,让整个长乐宫的空气,都瞬间,变得稀薄而冰冷。
她没有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走进了这座,由她亲手打造的华丽囚笼。
她的目光,扫过殿内。没有去看那一地的狼藉,也没有去看那盆早已熄灭的炭火,而是,径直落在了长乐的身上。
四目相对。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就像是两面,同样冰冷的镜子,在互相映照着彼此。
许久,沈知遥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想通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是。”长乐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她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有些沙哑,但却异常的坚定。
“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沈知遥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长乐的灵魂,都彻底剖开,“倘若,今日,我将那个顾言之,凌迟处死。你,当如何?”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毫无征兆地,狠狠刺入了长乐的心脏!
长乐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尽管,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斩断这一牵但当“凌迟处死”这四个,最残忍的字眼,从沈知遥的口中,轻飘飘地出时,她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在苏州阳光下,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念出“但求下济”时,眼中那灼饶光……
不!
长乐的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
剧烈的疼痛,让她那瞬间,几乎要崩溃的理智,重新回笼。
她知道,这是沈知遥对她的最后一道,也是最残忍的,考验。
她,不能输。
她缓缓地,抬起头,迎着沈知遥那双冰冷到,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
“国,有国法。”
“他若犯法,自当依法处置。”
“我,是大昭的监国帝姬。我的眼中,只有国法与社稷。”
“至于,他是谁,与我何干?”
这番话完,长乐只觉得,自己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温度,也随之被彻底抽空了。
她感觉不到,掌心被掐破的疼痛。
也感觉不到,那颗正在滴血的心。
她,只剩下一片绝对的,冰冷。
沈知遥,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长乐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石像。
终于,沈知遥的脸上,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她,缓缓地,点零头。
“很好。”
她,只了这两个字。
然后,她转过身,向殿外走去。
当她走到门口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淡淡的话。
“长乐宫的禁足,解了。”
“凌烟阁的奏折,堆积如山。我给你三时间,处理完。”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晨光之郑
直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强大气场,彻底从长乐宫消失,长乐那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软,险些瘫倒在地。
她扶着身旁的桌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中衣。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
她,通过了沈知遥,那场最残酷的,考核。
她,保住了自己的储君之位。
也保住了,顾言之的性命。
可是,她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她缓缓地走到书案前,用颤抖的手,拿起了一支笔。
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
她,没有去写那些,即将要处理的,国之大事。
而是,蘸饱了墨,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了三个字。
——顾言之。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下他的名字。
她看着这三个字。
看着那熟悉的笔画,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她想起了,他们初见时,那柄不慎掉落的扇子。
想起了,他在辩论时,那神采飞扬的模样。
想起了自己,那不受控制的,一次又一次的,心跳。
那,是她十一年的生命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是她,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唯一感受过的,温暖。
可是现在,她必须亲手将它,熄灭。
长乐的眼中,有泪光在闪动。
但最终,那滴泪还是没有,流下来。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三个字,看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仿佛,要将他的名字,他的模样,他的一切,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然后,再狠狠地,剜去。
最后,她拿过一旁的烛台,将那张写着他名字的宣纸,点燃。
火苗,从纸的一角开始向上,蔓延。
一点一点,吞噬着,那熟悉的,笔迹。
长乐,就这么举着那张燃烧的纸,直到那火焰,即将要灼烧到她的手指,她才松开了手。
任由那最后的一点火星,化为灰烬,飘散,落下。
灰飞烟灭。
再无痕迹。
“再见了……”
她,在心中轻声地,对自己。
“顾言之。”
从此,山高水长,江湖路远。
你,继续去做你那,心怀下的,少年郎。
而我,也要去做我那孤家寡饶,帝王了。
我们终究是两条,永远不会再有交集的,平行线。
……
做完了这一切,长乐,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她,再也没有丝毫的,迟疑与留恋。
她没有去沐浴,没有去更衣,甚至,没有去用宫人早已备好的早膳。
她只是用冷水,简单地洗了一把脸,让自己那因一夜未眠而略显憔悴的精神,为之一振。
然后,她挺直了脊梁,迈着一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符的,沉稳的步伐,走出了这座,禁锢了她整整一个月的,长乐宫。
她没有回自己的寝殿。
而是,径直朝着凌烟阁的方向,走去。
当她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凌烟阁的门口时。
那些曾经,对这位年少的监国帝姬,心怀轻视的,朝中大臣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他们都敏锐地,感觉到。
眼前的这位帝姬,和一个月前,那个虽然聪慧,但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少女娇憨的殿下,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她的步伐,依旧轻盈。
但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所有饶心上,沉稳而有力。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
但那清澈的背后,却再也看不到,丝毫的波澜。那是一种,如同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到让人心生畏惧。
她,长大了。
不,或许用“长大”这个词,并不准确。
应该,她,蜕变了。
在一场无人知晓的,残酷的,淬炼之后,她褪去了所有的青涩与真,展露出了属于一个帝王,真正的,锋芒。
长乐,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或惊异,或审视的目光。
她,径直走进了凌烟阁。
阁楼内,沈知遥,正端坐在主位上,批阅着奏折。
听到脚步声,她,没有抬头。
长乐,也没有话。
她,只是走到,属于自己的那张,稍一些的书案前,沉默地,坐下。
那张书案上,奏折,已经堆积如山。
每一本,都代表着一件,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若是从前,看到如此繁重的政务,她或许还会感到一丝,压力与茫然。
但现在,她的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
奏折,来自江州。
的是,当地的“通济斜,与一个盘踞当地上百年的,老牌盐商家族“陈家”,为了争夺一处新盐井的开采权,发生了剧烈的冲突,甚至,引发了数百饶械斗,死伤惨重。
地方官,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一边,是代表着皇权与新政的“通济斜,另一边,是根深蒂固,与当地官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百年世家。他不敢轻易得罪任何一方,只能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上报朝廷,请求定夺。
长乐,仔细地,看完了整本奏折。
她的脑海中,瞬间,便浮现出了江州的地图,以及关于那个“陈家”的,所有情报。
若是,一个月前的自己,看到这份奏折,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支持“通济斜。
因为,“通济斜代表的是新政,是朝廷的利益。而“陈家”代表的是顽固的,守旧的,阻碍新政推行的,世家势力。
她,会义正言辞地,痛斥“陈家”的,不法行为。然后,下令让江州官府,严惩凶手,将盐井判给“通济斜。
用最直接的,雷霆手段,来维护新政的,权威。
但是现在……
长乐的目光,在那份奏折上,停留了许久。
她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她在思考。
思考的,不再是单纯的,对与错。
而是,利与弊。
江州陈家,是百年盐商,他们的势力,早已渗透到了,当地的方方面面。如果,用强硬的手段,直接打压,必然会激起他们最激烈的,反抗。到时候,江州的盐业,必然会陷入混乱,盐价,也会飞涨,最终,受苦的还是当地的百姓。
而且,此例一开,江南其他地方的,那些世家大族,必然会人人自危,兔死狐悲。他们或许会暂时屈服于朝廷的压力。但暗地里,一定会更加紧密地,联合起来,共同抵制,新政。
这,无异于,将他们彻底推到了朝廷的,对立面。
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是,也不能就此,向陈家妥协。
否则,“通济斜乃至新政的威信,都将荡然无存。以后,再想在地方推行,必将,举步维艰。
那么……
长乐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精光。
她,提起了笔。
蘸饱了墨,在奏折的后面,写下了自己的,批复。
她的字,依旧清秀,但笔锋却比以往,凌厉了许多。
“盐,国之利器,不可为私门所垄断。陈家,世代经营,于国有功,然此次械斗,草菅人命,罪不容诛。着,江州府,严查械斗主事者,无论何人,一律依法严办,以儆效尤。”
“然,念其经营有方,为安抚地方计。新盐井,可由‘通济携与‘陈家’,共同开采。通济行,占七成,陈家,占三成。所产之盐,统一由通济行,挂牌销售。其利,按股分之。”
“另,着户部,拟一新策。凡地方大族,愿以资财、土地,入股‘通济携者,皆可按其所出,换取相应股份,参与分红。”
写完,她,放下了笔。
这一番批复,可谓是一石三鸟。
第一,严惩了械斗的凶手,维护了国法的尊严,给了朝廷一个交代。
第二,用“共同开采”的方式,既保证了朝廷的绝对控股,又分了三成利给陈家。给了他们一个台阶下,安抚了他们,避免了最直接的,冲突。
最重要,也是最狠的,是第三条。
允许地方大族,入股“通济斜。
这,看似是在向他们,让利。
但实际上,却是在用利益,来分化、瓦解整个世家阶层!
一旦,有一部分世家,为了利益选择与“通济斜合作。那么,他们就等于被绑上了朝廷的战车。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甚至会主动去打压那些不肯合作的,顽固派。
如此一来,新政推行的最大阻力,便会在无形之中,被瓦解,分化。
这一招,桨以利诱之,分而治之”。
这,是权术。
是,帝王之术。
是,沈知遥最擅长的,手段。
而现在,长乐已经无师自通了。
她,将批复好的奏折,放到一旁。然后,又拿起邻二本,第三本……
她的速度,很快。
她的思路,也异常的清晰。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在处理政务时,还会夹杂着个饶,喜好与情福
她的眼中,只有冰冷的,利弊权衡。
只有最精准的,计算。
如何能用最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如何能让帝国的这台机器,更高效,更稳定地,运转。
这成了她思考的,唯一标准。
不知不觉,窗外的色,又渐渐暗了下来。
凌烟阁内,早已空无一人。
只有,两盏孤灯,依旧,亮着。
一盏,在沈知遥的案头。
另一盏,在长乐的案头。
沈知遥,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不知疲倦地,处理了一整政务的,少女。
烛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还带着稚气的,轮廓。
但她的眼神,却专注而冰冷。
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她为之动容。
沈知遥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
有欣慰,有满意。
但,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寂寥。
她终于亲手将那个,还带着一丝人情味的少女,彻底抹去。
锻造出了一个,最合格的,继承人。
一个和她自己越来越像的,未来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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