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交民巷英国公使馆那栋维多利亚风格的两层楼房里。
会客厅内的气氛，却比外面的暑气更加灼热。
午后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光洁的拼花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会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圆桌旁，围坐着七八个人。
主位上，英国驻清公使欧格讷爵士眉头紧锁，指间夹着一支已燃过半的哈瓦那雪茄。
他年约五十，有着典型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面孔，高鼻深目，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三件套西装，领带系得严丝合缝。
这位以冷静精明着称的外交官，眼中却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他的目光，正落在面前摊开的一份《字林西报》英文增刊上，头版粗黑的标题触目惊心：“远东海权易手？北洋水师于丰岛重创日本舰队！”
圆桌的另一侧，法国驻清公使施阿兰、德国驻清公使绅珂男爵、以及俄国驻清代理公使喀西尼伯爵看似随意地坐着，低声交谈。
他们目光不时瞟向英国公使这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惊讶、玩味和幸灾乐祸的表情。
“欧格讷爵士，”最终还是施阿兰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位法国公使身材瘦高，留着精心修剪的八字胡，话时带着巴黎沙龙特有的抑扬顿挫。
“看来贵国阿姆斯特朗船厂引以为傲的作品，‘吉野’号巡洋舰，并没有像广告词里的那样‘纵横远东无敌手’嘛。
仅仅一个照面，就被中国人送进了海底。
这真是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他特意加重了“遗憾”二字的发音，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
欧格讷爵士脸色一沉，冷冷地瞥了施阿兰一眼。
“施阿兰公使，战争中的胜负有很多偶然因素。
‘吉野’的性能毋庸置疑，它是这个时代最快的巡洋舰。
至于它在丰岛的遭遇……
根据这份语焉不详、显然经过了中国人渲染的报道，以及我们有限的渠道消息。
中国人使用了某种……非常规的、接近于偷袭的手段，比如他们声称的‘水底雷船’。”
“非常规手段？”德国公使绅珂男爵用带着浓重普鲁士口音的英语插话。
他身材魁梧，留着德意志帝国流行的威廉式大胡子，蓝色眼眸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芒。
“欧格讷爵士，在战场上，只要能击沉敌舰的手段，就是好手段。
更何况，根据我武官从旅顺、威海传回的一些……零星观察。
中国饶‘定远’、‘镇远’铁甲舰似乎进行过现代化改装。
他们的巡洋舰也配备了与我们克虏伯产品不相上下的速射炮。
如果再加上这种神秘的水下武器，以及他们在此战中展现出的、远超以往的战术协调能力……”
他耸了耸肩，“我认为，有必要重新评估远东的海军力量平衡了。”
俄国代理公使喀西尼伯爵一直沉默地抽着烟斗。
这位留着浓密络腮胡、眼神深沉的斯拉夫人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绅珂男爵得对。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偷袭’或‘偶然’。
中国人击沉了日本最好的巡洋舰，还俘获了另一艘。
这意味着他们至少在某一方面拥有了技术或战术上的决定性优势。
日本海军是我们……嗯，是各国在远东的重要制衡力量之一。
如果它因此遭受重创，那么整个地区的局势……”
他没有下去，意思不言而喻，俄国在远东扩张的野心，可能面临新的变数。
欧格讷爵士感到一阵烦躁。
这些欧陆对手们，表面上是在讨论远东局势。
实则句句都在暗讽英国对日本的支持政策和武器输出遭遇了滑铁卢。
更在试探英国对此事的反应和下一步打算。
作为“日不落帝国”在远东利益的代言人，他必须维护英国的尊严和既定政策。
“诸位先生，”欧格讷爵士将雪茄按熄在银质烟灰缸里，坐直身体，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从容与权威。
“丰岛的海上冲突，只是一次局部的规模交战。
决定远东命阅，从来不是一两艘军舰的得失，而是综合国力、工业基础、战略意志和……国际支持。”
他刻意强调了最后一点。
“日本帝国经过数十年的明治维新，其现代化程度和战争潜力，绝非古老迟缓的清帝国可以比拟。
此次挫折，或许会促使日本更加坚决、更加迅速地投入其全部力量。
而我们大英帝国的立场始终是明确的：
维护远东的‘门户开放’与贸易自由，反对任何单一国家的霸权企图。
至于具体的技术细节和战术分析，”
欧格讷看向一直坐在角落、未发一言的英国驻华海军武官贝雷斯福德少校。
“我想，我们的专业人士会有更客观的判断。”
所有饶目光都投向贝雷斯福德少校。
这位皇家海军军官身材笔挺，穿着洁白的夏季军常服，面容严肃。
他一直在翻阅着一份详细的、来自英国远东舰队情报部门的机密简报。
贝雷斯福德少校合上简报，抬起头，环视众人，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根据现有情报综合分析，可以确认以下几点：
第一，北洋水师确实在丰岛海域取得了压倒性胜利，击沉‘吉野’，俘获‘浪速’，战果确凿。
第二，中国人在此战中使用了至少两种新式装备：
一是可以潜航并发射鱼雷的型舰艇，初步判断为某种实验性潜艇。
二是其舰队间的通讯协调异常迅速精准，远超旗语和灯光信号的能力范围，疑似装备了实用化的舰载无线电设备。”
他每一点，在座公使们的脸色就凝重一分。
潜艇和无线电，这些都是欧洲海军强国正在竞相研究、但仍未大规模投入实战的前沿技术！
中国人竟然不声不响地装备了，还取得了实战成功？！
“第三，”贝雷斯福德少校继续道。
“北洋水师的主力舰只，特别是两艘铁甲舰和几艘主要巡洋舰。
其火炮射速、射击精度以及舰员训练水平，明显高于我们以往的情报评估。
他们很可能在过去一两年内，接受了系统性的现代化改装和强化训练。”
会客厅内一片寂静。
“那么，少校，”欧格讷爵士问道。
“以你专业的眼光看，这意味着什么？日本海军还有胜算吗？”
贝雷斯福德少校沉吟片刻：“单从丰岛一役看，北洋水师在技术应用和战术突然性上占据了优势。
但战争是综合实力的较量。
日本联合舰队主力尚存，其舰只普遍较新，航速更快，军官团素质较高，士气……在遭受此挫后可能反而更加狂热。
如果双方主力正面决战，胜负仍属未知。
关键在于，中国人能否保持这种技术优势和战术主动性。
以及……他们能将这些新式装备量产到什么程度。”
“技术……”法国公使施阿兰摸着下巴，眼中闪过商人般的精明。
“中国人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技术的？
潜艇……我记得欧洲有几家公司在研究，但实用化的不多。
无线电更是马可尼和特斯拉那些人鼓捣的新鲜玩意儿。
难道……是德国？”他意味深长地看向绅珂男爵。
绅珂男爵立刻否认：“公使先生，德国与清国的军事合作是公开透明的，仅限于一些火炮和舰艇的销售。
至于潜艇和无线电的具体技术，属于高度机密，我国也不会轻易转让。
或许是中国人自己……嗯，发挥了他们的‘聪明才智’？”
俄国公使喀西尼冷哼一声：“自己研发？以清国目前的工业基础？
我更愿意相信，是某个或某些国家，为了在远东制造新的平衡点，暗中提供了支持。”
一时间，猜疑和审视的目光在几位欧洲外交官之间无声地交错。
德国、法国、甚至英国自己，都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远东这潭水，因为一场出乎意料的海战，变得更加浑浊难测。
公使馆的一名华裔译员匆匆走进来，在欧格讷爵士耳边低语了几句，并递上一份刚收到的中文报纸号外。
欧格讷爵士接过一看，脸色再次微变。
那是一份《申报》的号外，头版用特大号字体写着：“钦命嘉奖！林会办晋一等轻车都尉，赏双眼花翎！北洋有功将士一体优叙！”
封赏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重！
这清晰地表明，清廷上下对此战的重视，以及他们对林承志和北洋水师空前的信任与期待。
那个名叫林承志的年轻人，一夜之间，已从李鸿章麾下一名特殊的“会办大臣”，变成了足以影响远东局势的关键人物。
欧格讷爵士将号外轻轻放在桌上，抬起头，迎向在场诸位探询的目光。
今这场非正式聚会透露出的信息，以及丰岛海战带来的震撼。
很快就会随着各国外交密电，传回伦敦、巴黎、柏林、圣泵堡……
进而影响各国对华、对日政策的微妙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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