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威海卫，夜色最浓，海如墨。
刘公岛与日岛之间的深水锚地，却是一片灯火通明的沸腾景象。
一艘艘钢铁巨舰如同沉睡苏醒的洪荒巨兽，粗大的烟囱喷吐出滚滚浓烟，在探照灯的光柱中翻卷升腾，融入低垂的夜幕。
锅炉的轰鸣低沉而有力，如同巨兽的心跳，震动着海面。
甲板上，水兵们如同忙碌的蚁群，在军官的口令和汽笛的间歇鸣响中，进行着出航前最后的检查。
缆绳被收起，锚链在巨大的绞盘铿锵声中缓缓提升，海面上荡开一圈圈油污的涟漪。
“定远”舰，这艘七千吨的东亚第一巨舰，如同旗舰应有的威严，矗立在舰队中央。
其经过改装后的庞大身躯在灯光下更显狰狞。
前后两座双联装305毫米克虏伯巨炮炮塔，在暗夜中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新加装的数门120毫米哈乞开斯速射炮炮位，炮手已就位，炮弹箱打开。
桅杆顶上，那面巨大的黄底青龙旗在带着咸腥味的海风中，猎猎狂舞。
林承志站在前主炮塔旁的露指挥台上，外罩一件深色呢绒大氅，右手紧紧按住腰间的指挥刀刀柄，左手举着一支黄铜望远镜，缓缓扫视着四周正在依次起锚、调整方位的各舰。
“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平远”、“济远”……
还影超勇”、“扬威”等老舰，以及数艘改装后的炮舰、鱼雷艇。
一共大十八艘战舰，组成了这个时代亚洲最庞大的钢铁舰队。
每一艘舰的烟囱都在喷烟，每一艘舰的舷窗都透出灯光，如同一头头亮起眼睛、蓄势待发的猛兽。
无线电通讯网络已经全频段开启，耳机里传来各舰陆续“准备完毕”的报告声，清晰稳定。
接到“隐龙”密报后，林承志没有惊动沈葆。
林承志秘密召见了安德烈亚斯、龙组威海负责人“磐石”，以及绝对可信的刘步蟾。
一场迅雷不及掩耳的抓捕行动，在舰队全面动员的喧嚣掩护下展开。
首先控制的是“定远”舰电讯室一名新调来的二等电讯官。
此人是沈葆三个月前从津电报学堂选拔来的“优等生”，平时沉默寡言，工作勤恳。
龙组的人在他床铺暗格里搜出了微型密码本和一套精巧的纵火装置。
正是计划在舰队出港、无线电全功率运行时，烧毁主发报机并引爆相邻的备用电池组。
一旦得手，“定远”舰乃至整个舰队的无线电指挥将瞬间瘫痪。
在汉森下榻的德国礼和洋行办事处。
圣殿骑士团的人破门而入时，发现汉森已服毒自尽。
桌上留有一封德文遗书，承认了自己“清风”的身份，受光明会指派，长期潜伏。
任务就是破坏北洋水师的指挥和通讯系统，并在最后关头制造混乱。
遗书末尾，汉森用潦草的字迹写道：“……告诉艾丽丝姐，我对施耐德家族的忠诚从未改变，但有些使命高于家族。愿主宽恕。”
汉森死了，线索似乎断了。
“隐龙”警告的“沈葆身边之人”还未全部浮出水面。
林承志当机立断，以“统一通讯指挥”为名，将沈葆及其直属通讯处所有人员，暂时集中到“定远”舰一个经过检查的舱室内“待命”，实际等于软禁隔离。
舰队出港前后的通讯指挥，暂由周维启和他从上海带来的嫡系学生接管。
非常时期，行非常手段。
宁可错控，不可错放。
沈葆在得知变故后，面色惨白，却未发一言，默默接受安排。
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唯有以行动自证清白。
“大人，”刘步蟾走上指挥台，他全副披挂，脸色泛红。
“各舰均已起锚完毕，锅炉压力充足，弹药饮水补给完毕，人员齐整。请大人示下！”
林承志放下望远镜，转向刘步蟾：“刘军门，舰队序列，按第一出港方案执校
由‘镇远’为先锋，‘定远’居中，‘致远’、‘靖远’为左翼，‘经远’、‘来远’为右翼，其余各舰依次跟进。
航向东南，航速八节，出港后加速至十二节，向成山角方向巡弋。”
“得令！”刘步蟾抱拳，立刻转身通过传声筒和信号兵下达命令。
低沉的汽笛长鸣，“镇远”舰巨大的舰艏缓缓破开平静的海面，率先驶出锚地，巨大的螺旋桨搅起白色的尾流。
紧接着，“定远”舰也跟着动了起来，钢铁舰体摩擦海水的声音沉闷而有力，仿佛大地在移动。
林承志感受着脚下甲板传来的震动，望着两侧逐渐向后退去的刘公岛山影和点点炮台灯光，心中涌起万千感慨。
三年布局，日夜操劳，无数心血，无数饶牺牲与付出，终于汇成了眼前这支破浪前行的钢铁洪流。
他们即将驶向的，是未知的战场，是决定国阅深渊，也可能是……新生的彼岸。
周维启匆匆跑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收到的电文纸，脸色古怪：“先生，北京……静宜格格发来的私人密电，用的是您给她的那个备用密码。”
林承志接过电文。
电文译出，只有短短一句话：
“宫廷昨夜惊变，太后震怒于君之回电。
然皇上力排众议，已密发‘相机决战，以护海疆’旨意于李公。
珍妃姐姐助我。
君且安心杀敌，勿念后方。
盼捷报，待君还。
静宜泣书。”
光绪帝密旨支持！珍妃暗中相助！
静宜在宫廷漩涡中为他争取到了最关键的支持！
这封电文，如同及时雨，瞬间驱散了林承志心中最后一丝因抗命而生的阴霾。
将电文仔细折好放入怀中贴身口袋，林承志重新挺直脊梁，眼神恢复到之前的冷峻与坚定。
他看向周维启：“传令各舰：皇上密旨已下，着我等‘相机决战，以护海疆’！
此战，关乎国运，关乎四万万同胞之尊严！
望我北洋将士，奋勇杀敌，扬我国威！”
“是！”周维启激动地跑回通讯室。
命令通过无线电迅速传遍整个舰队。
短暂的寂静后，各舰的汽笛相继长鸣，声震海，如同巨龙的咆哮，宣示着不屈的战意！
舰队已经完全驶出威海卫港口，列成两列纵队，在渐亮的色中，向着东南方向的浩瀚黄海破浪前校
身后，祖国的海岸线渐渐模糊成一道深色的剪影。
前方，海相接处，晨曦正挣扎着撕开黑暗的帷幕，染出一线鱼肚白，很快又被更深的云层吞噬。
林承志回到装甲司令塔内。
这里将是整个舰队的大脑和中枢。
巨大的海图桌上，灯光照亮了复杂的航线标注。
无线电耳机里传来各舰规律的报位声。
刘步蟾、邓世昌等核心将领也已聚集过来，人人面色凝重，又充满期待。
“接最新情报，”林承志指着海图。
“日本联合舰队主力，包括‘松岛’、‘严岛’、‘桥立’三景舰，‘吉野’、‘高千穗’、‘浪速’、‘秋津洲’等巡洋舰，已于昨日下午离开佐世保，航向西北。
其运兵船队也在其后。
其意图，一为寻我决战，二为掩护陆军登陆朝鲜或辽东。
我舰队今日之任务，便是前出巡弋，主动寻找战机！”
林承志拿起推杆，在海图上重重一点：“我判断，敌我遭遇之最大可能区域，便是在此，大东沟海域至海洋岛以南一带！
命令舰队，航向转向正东，加速至十四节！
各舰保持警戒，了望哨加倍！
潜艇分队，按计划向预设伏击区机动！”
“得令！”
庞大的舰队在海面上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钢铁舰艏劈开越来越大的浪涌，向着晨光熹微、风云暗涌的东方海域，义无反关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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