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上海，秋意已深，法租界整洁的街道两旁，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飘落。
贝当路上一座占地颇广、带有明显法兰西第二帝国风格的三层花园洋房，便是林承志为艾丽丝母子准备的临时居所。
高大的铸铁大门紧闭，围墙上方可见电网，门房内可见目光警惕的护卫。
宅邸内外，明岗暗哨林立，安保之严密，远超寻常富商宅邸。
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玻璃窗，洒进二楼宽敞明亮、布置典雅温馨的起居室内。
壁炉上方悬挂着一幅色彩明快的印象派油画，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沙发上堆着柔软的靠垫。
空气中飘散着现磨咖啡的香气和淡淡的玫瑰芬芳。
艾丽丝·施耐德·林坐在靠窗的一张丝绒扶手椅上，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米色羊毛连衣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蕾丝。
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挽成一个髻，用一支珍珠发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耳畔，衬得她碧蓝的眼睛如同秋日的湖泊。
她手中捧着一本英文版的《唐诗选译》，目光却不时飘向窗外庭院里正在奔跑嬉戏的身影。
那是林佑。
快三岁的男孩继承了母亲的金发碧眼和父亲挺直的鼻梁，穿着一身的水手服，正在保姆和一名华裔护卫的看护下，兴奋地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皮球。
他跑得跌跌撞撞，笑声清脆如银铃，充满活力。
看着儿子，艾丽丝的嘴角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的笑意，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隐隐的不安。
抵达上海已近两周，这座东方大都市的繁华与混乱超出了她的想象。
林承志安排得无微不至，宅邸舒适，仆从恭敬，护卫严密，物质上没有任何短缺。
施耐德先生派来的商务代表团负责人老约翰逊也时常来访，协助处理一些事务。
然而，丈夫却迟迟未曾露面。
只有几封简短的电报，解释军务繁忙，承诺尽快南下。
她能理解，从他信中和偶尔的报纸新闻里，她能感觉到远东局势的紧张。
但理解归理解，思念和独自面对陌生环境的不适，依然如影随形。
更让她内心纠结的，是那个从未谋面、却注定与她命运相连的名字——静宜格格。
林承志在信中没有隐瞒，坦诚了这桩政治婚姻的由来和他的处理方式。
她感激他的诚实，也试图服自己接受这种东方特有的、复杂的家庭关系。
但每当夜深人静，想到另一个女人同样在等待着她的丈夫，心头便像堵了一团浸水的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还有那个叫苏菲·陈的女子……
虽然林承志解释她只是重要的工作助手，但女饶直觉，让爱丽丝从那些简短的描述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妈妈！看！蝴蝶！”佑举着一片巨大的梧桐树叶跑进来，上面停着一只枯叶蝶。
孩子红扑颇脸上满是兴奋的汗珠。
艾丽丝收起思绪，绽开灿烂的笑容，接过树叶：“哦，亲爱的，真漂亮！它和你一样，是从很远的地方飞来的吗？”
“爸爸什么时候来？”佑仰起头，碧蓝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约翰逊爷爷，爸爸在打坏人，保护我们。爸爸是英雄吗？”
艾丽丝心中一酸，俯身将儿子搂进怀里，轻轻亲吻他的额头。
“是的，宝贝，爸爸是英雄。他在做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很快……很快就会来看我们了。”
就在这时，女仆轻轻敲门进来，用生硬的英语禀报：“夫人，林先生到了，在楼下书房。”
艾丽丝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涌起一股巨大的喜悦和紧张。
她连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裙，对佑：“宝贝，爸爸来了！我们下去见他好吗？”
“爸爸！”佑欢呼一声，挣脱母亲的怀抱，迫不及待地向门外冲去。
艾丽丝定了定神，跟在儿子后面，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书房在一楼，厚重的橡木门虚掩着。
佑已经像颗炮弹一样冲了进去。艾丽丝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手扶在门框上，向里望去。
书房内，林承志背对着门口，正站在书架前，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脱下了军装，穿着一身深灰色的三件套西服，身姿依旧挺拔。
“爸爸！”佑清脆的呼喊让林承志转过身。
那一刻，艾丽丝看到了丈夫的脸。
比记忆中更加成熟，线条更加刚硬，眼神深邃，下颌有青青的胡茬。
林承志看到爱丽丝，明显愣了一下，随即，那双黑眸中，瞬间涌起复杂的光芒，惊喜、愧疚、思念、温柔……交织在一起。
“艾丽丝……”林承志轻声唤道，声音有些沙哑。
佑已经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林承志蹲下身，心翼翼地将儿子抱起来，动作略显生疏。
佑好奇地摸摸父亲的脸，又扯扯他的领带，咯咯直笑。
林承志抱着儿子，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门口的妻子身上。
他抱着佑，一步步走向爱丽丝。
艾丽丝看着林承志走近，看着他眼中那熟悉的温柔和深藏的疲惫，看着怀中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一路上的忐忑、委屈、思念，瞬间化作了眼眶的热意。
她微微仰起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欢迎回家，承志。”爱丽丝终于出这句话，声音轻柔。
林承志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他将佑换到左手，伸出右手，轻轻握住艾丽丝有些冰凉的手。
温暖的触感传来，艾丽丝终于忍不住，一滴泪滑落脸颊。
没有更多的话语，一家三口静静地站在书房门口，阳光透过窗户，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这一刻，远离战备的硝烟，远离宫廷的纷争，只有失而复得的团聚与温情。
良久，林承志才低声道：“这里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林福或者约翰逊先生。”
“一切都好。”艾丽丝擦去眼泪，露出微笑，“你……瘦了。”
“还好。”林承志简短地回答，转向好奇地打量书房四周的儿子，“佑，喜欢上海吗？”
“喜欢！有大轮船！有好多好多的人！还有会飞的蝴蝶！”儿子兴奋地比划着。
温馨的气氛在书房内流淌。
林承志抱着儿子，与艾丽丝简单聊了聊旅途见闻和上海的安置情况，刻意避开了敏感话题。
艾丽丝也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贪婪地看着丈夫，感受着这难得的团聚时光。
老约翰逊在门外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承志知道，该谈正事了。
他将佑交给闻声进来的保姆，示意艾丽丝坐下。
“艾丽丝，有件事，我需要跟你确认一下。”
林承志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汉森工程师……他最近有没有再跟你提起过，关于在旅顺或津的‘技术项目’？”
艾丽丝心中一紧，摇了摇头：“没樱上次我按你信里的，告诉他我不懂技术后，他就没再提过。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林承志沉吟了一下：“汉森可能在不经意间，接触或探听到了一些……敏感信息。
这可能会带来一些风险。你和佑在这里，我会加派人手保护。
另外，如果汉森或者代表团其他任何人，再以任何方式问起我的工作，或者试图从你这里了解什么。
请你务必告诉我，并且不要透露任何信息，就你完全不知情。”
艾丽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她不是真无知的少女，家族生意和丈夫的身份让她对风险有着清醒的认识。
“我明白。我会注意的。承志，你……你一定要心。”
“我会的。”林承志握住爱丽丝的手，用力捏了捏，“为了你们，我也会。”
这时，林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脸色有些异样。
林承志示意他进来。
林福快步走到林承志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林承志的脸色骤然一变，眼中寒光乍现！
“确定吗？”他声音压得很低。
“徐先生刚传来的急电，他们的人一直盯着。
确认汉森今中午独自去了虹口一家德国啤酒馆，与一个日本人接触，时间约半时。
虽然听不清谈话内容，但那个日本人，是已知的日本海军驻沪情报站外围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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