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威海卫，春寒料峭，刘公岛上残留着去岁的枯草，海风带着咸腥与未散的寒意，呼啸着掠过旗杆上的龙旗。
北洋水师提督署坐落在刘公岛南麓，是座中西合璧的二层建筑，灰墙青瓦，门庭森严。
议事厅内陈设简朴肃穆，正中悬挂着巨幅《北洋海防全图》，下方是一张厚重的红木长桌，两旁排列着十几把高背官帽椅。
墙上还挂着咸丰、同治、光绪三位皇帝的御笔匾额，以及李鸿章手书的“海疆砥柱”四个大字。
长桌主位空着。
丁汝昌的座位前，只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和一张由提督府师爷代笔、措辞客气的告假条。
“偶感风寒，头目眩晕，医嘱静养，不克与会，诸事由林会办全权主持。”
纸张平整，墨迹已干，透着一股刻意的疏离与无声的抗议。
厅内已经坐了约二十人。
左侧是以“镇远”舰管带林泰曾为首的七八位老资格管带和营务处官员。
他们大都穿着正式的麒麟或狮子补服，头戴暖帽，脸色严肃，正襟危坐，目光低垂或彼此交换着意味不明的眼神。
右侧则坐着沈葆、魏源等五六名“林系”年轻军官和归国技术人员。
他们穿着较新的军官常服或西式制服，神情肃然，腰杆挺直，目光坚定地望向主位旁的那个身影。
林承志站在主位旁，并未急于落座。
他一身特制的石青色北洋水师会办大臣官服，面容沉静，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脸。
“诸位，”林承志开口，清晰地在寂静的厅堂内回响。
“丁军门贵体欠安，今日会议由林某主持。
在座皆是我北洋栋梁，客套话不必多。
今日议题只有一项：自即日起，北洋水师进入全面战备整训期，所有舰艇、人员、训练、后勤，皆需按新章行事。”
话音刚落，左侧一位面皮焦黄、留着山羊胡的营务处官员便轻咳一声。
他慢悠悠道：“林会办，水师自有水师的章程，操演训练，历年皆有定例。
这‘新章’……不知是兵部颁行，还是李中堂钧令？
可否容我等先睹为快，再行议论？”
林承志看了他一眼，记得此人姓王，主管器械采买，是丁汝昌的同乡。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侍立在身后的沈葆点零头。
沈葆会意，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叠文件，分发给在座每一位将领。
文件封皮上印着《北洋水师战备整训纲要（光绪十七年三月颁行）》字样。
落款处盖着“会办北洋水师事宜大臣关防”和“直隶总督衙门备案”两方朱红大印。
“《纲要》共分四章二十八款，涵盖舰队编成、日常训练、装备维护、后勤保障、人员奖惩等诸方面。”
林承志等众人略翻看后，继续道。
“此纲要已呈报李中堂核准，并报兵部备案。
自今日起，即为北洋水师最高行动准则。旧有章程凡与此冲突者，以此为准。”
林泰曾翻看着手中文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纲要里详细规定了各舰每日、每周、每月的训练科目、时长和考核标准，引入了大量西洋海军操典内容。
装备维护部分要求建立详细的舰艇档案和定期检修制度。
后勤更是要求所有物资采购、存储、分发必须账目清晰，接受定期审计……
这几乎是将水师过去那套粗放、依赖人情和经验的管理模式彻底推翻！
“林会办，”林泰曾忍不住开口。
他是福建船政出身，对西洋海军并非一无所知，但正因如此，才更觉此纲要过于“激进”。
“纲要所列，颇多泰西之法，固然先进。
然我水师官兵，多来自闽、粤、鲁，习性不同，骤然行此严苛之法，恐……水土不服，徒增怨怼。
且训练强度如此之大，舰艇损耗、煤炭消耗必将倍增，如今朝廷拨款艰难，这经费……”
“经费问题，林某自有筹措，不劳诸位费心。”
林承志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至于水土不服……林管带，倭寇的炮弹，不会因我水兵‘习性不同’而飞得慢些，也不会因我舰艇‘损耗大’而避开要害。
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若连严格训练都承受不住，何谈与敌血战于海上？”
这话得极重，直接将“畏难”与“避战”联系起来，让林泰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想要反驳，却又一时语塞。
“沈葆。”林承志不再看他。
“卑职在！”
“即日起，成立‘训练督导处’，由你兼任总办。
按照《纲要》，制定各舰详细训练计划，并派遣督导官登舰，实地监督、记录、考核。
训练成绩，与各舰管带、大副、枪炮官之考绩升迁直接挂钩。”
“成立‘后勤审计处’，由魏源兼任总办。
全面清查各舰、各仓库现有物资，建立新账。
所有新购物资，必须经审计处核验方能入库、出库。
凡有虚报、冒领、挪用者，严惩不贷。”
“成立‘技术支援处’，由威尔逊先生担任总顾问。
负责各舰动力、武器、通讯设备的紧急维修、技术升级和人员培训。”
林承志一连串的命令，如同铁锤敲钉，将他的亲信和带来的新体系，牢牢嵌入北洋水师的旧有架构之郑
被点到名的沈葆、魏源等人挺胸应诺，声震屋瓦。
在座的老资格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愈发难看。
这三个“处”一成立，几乎剥夺了他们在训练、后勤、技术方面的传统权力，将他们架空为单纯的“航行指挥官”！
一位资历老的副将忍不住拍案而起：“林会办！你这是要干什么？
架空丁军门，夺我等之权吗？
水师乃国家干城，岂容你如此肆意妄为！
老夫要上奏朝廷，参你僭越专权！”
厅内气氛瞬间紧张到极点！
林承志看着这位须发皆张的老将，认得他是“超勇”舰管带，姓黄，早年曾跟随左宗棠平定西北，脾气火爆。
他没有动怒，只是缓缓走到主位，终于坐了下来，双手按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
“黄副将，”林承志的声音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丁军门仍是水师提督，总管全局。
林某所为，皆是奉李中堂之命，为强水师战力。
你夺权？请问，若因训练松懈、保养不善、后勤混乱而导致战败。
这丢城失地、丧权辱国之责，是你来负，还是丁军门来负？
亦或是……在座诸位，谁能担得起？”
林承志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林某今日把话放在这里。
我要的，是一支能打仗、打胜仗的北洋水师。
凡愿同心协力、共强海防者，林某必以诚相待，有功必赏，有才必用。
凡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甚至暗中掣肘者……”
林承志声音陡然转冷，“勿谓言之不预。”
冰冷的警告让厅内温度骤降。
黄副将张了张嘴，还想什么，却被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了下衣角，最终愤愤坐下，胸口剧烈起伏。
林承志不再看他们，转向沈葆：“沈总办，将第一批需要调整岗位的人员名单，分发给各位大人。
涉及调动者，三日内完成交接，到新岗位报到。”
沈葆又拿出一份名单分发。
上面罗列了一些营务处、各舰上的关键岗位，如枪炮大副、轮机长、司务长等。
后面标注着新任人选的姓名，无一例外，都是林承志从上海、津带来的归国学子或考察后提拔的原水师中年轻有为的军官。
这几乎是在公开“换血”了！
看着名单上那些陌生的名字，以及自己熟悉的部下被调往闲职或次要岗位，老将们脸色灰败，心中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
他们明白，丁汝昌的“病”恐怕短时间内好不了，这位年轻的林会办，已经用雷霆手段，正式接管了北洋水师的实权。
会议在一种压抑而沉重的气氛中结束。
老将们默默起身，行礼后鱼贯而出，背影萧索。
林系众人则留下来，与林承志进行更详细的部署。
走出提督署，春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泰曾回头望了一眼，对身旁的黄副将低声道：“黄兄，难道我们就这么认了？”
黄副将咬牙切齿：“认？哼，看他能嚣张到几时！水师上下，人心不服，他这套搞不长的！咱们……走着瞧！”
议事厅隔壁的密室中，丁汝昌并未“静养”，而是通过特制的传声管道，将刚才的会议内容听得一清二楚。
他独自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铁胆，面色复杂，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后生可畏……李中堂，您这是给水师找了个新主子啊。
罢了，罢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只望他……真能带着水师，闯出一条生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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