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永琪帐内的灯火彻夜未熄。
他遣走了所有人，独自面对满室的清冷与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尔康、尔泰的话，班杰明的话，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回响，最终，都汇聚成燕子那张带着泪痕、却毫不犹豫投向班杰明怀抱的脸。
他回想起最初认识燕子的时候，她像个误入皇宫的精灵，不懂规矩，横冲直撞，却用最纯粹的赤诚和鲜活的生命力，照亮了他循规蹈矩的世界。他喜欢的，不正是她那份无拘无束的快乐吗？他爱上她，不就是希望她永远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大笑，能那样随心所欲地闯祸，然后由他来收拾残局，看她吐着舌头狡黠一笑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爱变成了她的负担？他的在意变成了她的压力？当他因为采莲而与她争执，当她因为他的偏执而惊马遇险……他带给她的，似乎不再是快乐，而是眼泪和危险。
“如果她跟你在一起，感到的是压力、是不快乐、是不幸福，那么你呢？你自己又何尝能够真正地幸福起来？”
班杰明的话，如同暮鼓晨钟，敲碎了他最后的固执。
是啊，如果他所谓的爱，只会让她哭泣，让她逃离，让她陷入危险，那这还算是爱吗？不过是满足他自己占有欲的私心罢了。
“只要她现在是开心的，是幸福的，那不就够了吗？”
“看着她幸福，也是一种爱。换个身份，作为兄长，作为朋友，去爱她，守护她……”
尔泰和尔康的话语，为他漆黑一片的心境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弱却方向明确的光。
他想象着燕子和班杰明在一起时的样子，她笑得那么开心，眼神那么明亮，班杰明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欣赏、包容和毫无保留的爱意……那或许，才是她能真正放松做自己的地。
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痛楚的明悟，如同缓慢渗透的冰水，逐渐浇灭了他心中燃烧了太久、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妒火与不甘。
放手。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但当他真正在内心接纳它们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剧痛与奇异的平静感，席卷了他。
光微亮时，永琪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的血丝未退，疲惫刻在眉宇间，但那曾经萦绕不散的阴鸷与偏执，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伤痛的释然。
他走到水盆边，用冰冷的清水用力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他更加清醒。他看着铜镜中自己苍白却坚定的面容，低声地，仿佛立下一个郑重的誓言：
“燕子……从今以后，我只是你的哥哥。”
“我会学着放手，用哥哥的身份爱你，守护你。”
“只要你能永远是无忧无虑、开心快乐的燕子……只要我能在一旁，默默看着你幸福……便足够了。”
这决定抽走了他大半的力气，也带走了他心中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痛，依然清晰刻骨，但不再是无边无际的绝望。
当清晨的队伍再次集结准备出发时，众人惊讶地发现，永琪似乎有些不一样了。他依旧沉默，但那份冰冷的隔离感减弱了许多。他的目光依旧会下意识地寻找燕子的身影，但当看到她和班杰明并肩而立，低声笑时，他不再立刻别开眼，或是周身散发出寒意，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复杂，有残留的痛楚，有深沉的眷恋，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温柔的、克制的平静。
他甚至主动走到了班杰明和燕子面前。燕子看到他，身体瞬间有些僵硬，下意识地往班杰明身边靠了靠。班杰明也立刻呈现出保护的姿态。
永琪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刺痛，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班杰明，”他看向班杰明，目光坦诚，“好好待她。” 然后，他转向有些愕然的燕子，唇角努力牵起一个极淡、却不再冰冷的弧度，“燕子……以后若他敢欺负你，告诉哥哥，哥哥替你教训他。”
这一声“哥哥”，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燕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或讽刺，但她只看到了那片深不见底的、带着伤痛的平静和……真诚的祝福？
班杰明也怔住了，随即，巨大的敬意和感激涌上心头，他郑重地点头：“永琪，谢谢你。我以生命起誓，绝不负她。”
永琪没有再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燕子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惊讶却依旧鲜活的模样刻在心里，然后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背影依旧挺拔，却不再那么孤绝。
纪晓岚远远看着，轻轻颔首。五阿哥此举，虽是被情势所迫，痛彻心扉后的选择，却也是真正的成长与担当。懂得放手，远比执着占有，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气。
紫薇和尔康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与一丝心酸。他们知道，永琪做出这个决定有多么艰难。但或许，这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局。
燕子看着永琪策马前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有松一口气的释然，有对他突然转变的困惑，但最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个属于原主燕子的灵魂，似乎也随着这一声“哥哥”，轻轻地、彻底地，放下了什么。
前路漫漫，心上的伤痕需要时间抚平，但至少，笼罩在队伍上空那浓得化不开的阴云，终于开始透出些许阳光。
就在永琪转身策马，背影融入前行队伍的那一刹那，燕子（萧燕）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部，灵魂深处，某个一直紧绷着、纠缠着、带着不甘与悲赡结，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一股温暖而轻盈的气流，仿佛挣脱了最后的束缚，从她心口缓缓升起，流向四肢百骸。那不是她的情绪，而是另一个灵魂最后的涟漪。
她（萧燕）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在那温暖的涟漪中，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和纯粹的祝福，在她的意识深处轻轻响起，如同清晨荷叶上滚落的露珠，清澈而安宁：
“祝你们幸福。”
这句话，没有指名道姓，但她和萧燕都明白，这是对萧燕和班杰明的。这是原主燕子，对占据了她身体的异世灵魂，以及那个她或许也曾有过懵懂好涪但终究与她命运轨迹不同的异域画师，最真挚、也是最彻底的告别与祝愿。
随着这句祝福的落下，那股温暖的暖流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带着一丝眷恋，一丝释然，如同晨曦中最后一缕薄雾，在阳光彻底普照大地之前，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消散了。再也没有任何滞留，再也没有任何不甘的波动。
一直隐约存在于萧燕意识深处的、那份属于原主燕子的情感共鸣与细微影响，在这一刻，彻底归于平静。这具身体，从灵魂到感知，终于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属于萧燕了。
她站在原地，微微怔忪，感受着内心那片前所未有的、完整的宁静。仿佛一直回荡在耳边的、若有若无的二重唱，终于只剩下她自己的声音。一份沉重的、她自愿背负的“遗愿”枷锁，悄然脱落。
班杰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瞬间的失神和气息的变化，关切地低头问道：“燕子，你怎么了？”
萧燕抬起头，看向班杰明。阳光洒在她脸上，她露出了一个与以往都有些不同的笑容。那笑容里，不再有刻意表演的“爱恋”，不再有潜藏的对原主情感的顾虑，也没有了面对永琪时的复杂与愧疚。它是如茨纯粹、轻松，带着一种卸下所有重担后的明亮与鲜活，仿佛雨后晴，洗尽铅华。
“没什么，”她摇摇头，声音清脆，带着前所未有的明朗，主动伸手挽住了班杰明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望向前方永琪已经模糊的背影，又像是望向更辽阔的未来，“只是觉得……今的气，真好。”
风拂过原野，带来青草的气息。队伍蜿蜒前行，马蹄声和车轮声交织成旅途的韵律。
纪晓岚若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那对在晨光中依倌年轻男女，只觉得那还珠格格身上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加通透、更加沉静了些许。他捋了捋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作一丝淡淡的唏嘘与祝福。
一个故事的尾声，往往是另一个故事真正的开始。属于萧燕和班杰明的旅途，以及他们需要共同面对的未来，从这一刻，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而那个来自民间、真烂漫的燕子的灵魂，也终于在她所牵挂的人都走向各自归宿的时刻，带着祝福，圆满地归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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