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澳寒雾裹着残年的年味,黏在神安村的红瓦上。靳团团正把刚煮好的饺子往保温桶里装,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映出她鬓角新添的两根白发。“再装两双筷子,爸爱吃韭菜馅的,别混着白材。”她朝厨房喊,声音里带着惯有的细致——即便对那个曾让母亲受尽委屈的男人,这份细致也从未淡过。
圆圆抱着叠干净的粗布帕子走出来,帕子上绣着简单的兰草纹,是她前几在店里抽空绣的:“姐,擦桌子的帕子我分好了,擦灶台的用深灰的,不容易显脏。”她把帕子放进帆布包,又塞进去一瓶洗洁精——神来村的老屋没有自来水,每次去打扫,她们都要从井里挑水,洗洁精能省不少力。
雪松拎着两瓶二锅头从门外进来,酒瓶子裹在旧毛衣里,是怕路上冻得太凉。“我问过王婶,爸这几没出去晃,就在家待着。”他把酒瓶放在玄关的矮柜上,目光落在保温桶上,“饺子别装太多,凉了就不好吃了。”他记得靳长安的胃不好,年轻时喝酒伤了胃,老了更受不住凉食。
三姐弟的车刚驶出神安村,雾就浓了些。车窗玻璃上凝着细碎的冰花,雪松打开暖风,冰花慢慢化成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像谁在窗外哭。“还记得上次来,爸在门口劈柴,斧头都举不起来了。”圆圆看着窗外掠过的枯树,声音轻得像雾,“姐给他买的羽绒服,他舍不得穿,叠在炕头的箱子里。”
团团“嗯”了一声,指尖摩挲着保温桶的提手。十几年前她们搬离神来村时,她是最恨靳长安的——恨他喝醉酒打母亲,恨他把姥姥给的新衣服当掉,恨他在母亲生她时烂醉如泥。可随着年岁渐长,看着他日渐佝偻的背、越来越浑浊的眼,那点恨就像雾里的冰花,慢慢化了,剩下的只有淡淡的牵挂。
雪松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对靳长安的印象,始终停留在童年那个醉酒的背影,和二舅描述的“缩在墙角像丧家犬”的模样。可这几年每次来,他都能看见变化:靳长安不再喝酒赌钱,炕头摆着团团买的收音机,墙上贴着手写的“戒烟”二字——虽然从没真正戒掉,却也只敢在门口抽。上次来,老人还颤巍巍地给他看自己种的白菜,叶子上沾着霜,却长得很精神。
神来村的轮廓在雾里渐渐清晰。这是个比神安村更老的村子,土坯房依山而建,很多老屋都空了,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靳长安的老屋在村西头,孤零零地立在坡上,木梁歪歪斜斜,屋顶的瓦片缺了好几块,去年雪大,还漏过雨,是雪松找人来修的。
此时的老屋里,靳长安正靠在土炕头抽烟。烟杆是枣木的,磨得油光锃亮,是他年轻时攒钱买的。正月里冷,他舍不得烧煤,只在炕洞里烧零碎柴,屋里冷得像冰窖。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棉袄,棉袄领口磨出了毛边,是圆圆去年给他买的。烟圈袅袅升起,绕着屋顶的蛛网,慢慢消散在漏风的木窗缝里。
炕边的地上堆着堆废纸,是他这几年捡的,想攒多了卖钱。有旧报纸、孩子们丢弃的作业本,还有团团上次来看他时带的快递盒子,他舍不得扔,都堆在那里。烟抽完了,他捏着烟蒂,本想扔到炕洞的灰里,手一哆嗦,烟蒂掉在了废纸堆上。火星“滋”地一声,像颗火星落在了干柴上,瞬间燃起一点红光。
靳长安眯着眼睛看了看,没当回事——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踩一脚就灭了。他刚想挪脚,风突然从木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火星猛地窜高,舔着了旁边的旧报纸。“不好!”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弯腰去踩,可废纸堆太高,火星已经顺着纸缝往深处钻,浓烟瞬间涌了起来,呛得他直咳嗽。
他慌乱地去抱旁边的水桶——那是圆圆上次来给他装满的,以备不时之需。可水桶里的水早就冻成了冰,他搬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火光越来越大。木梁被烤得“滋滋”响,上面挂着的旧衣服瞬间被点燃,像只火鸟扑腾着翅膀。浓烟裹着热浪,把他逼回了炕边,他想开门,可门被燃烧的木柜挡住了,火焰已经舔到了门帘。
“娘咧!”靳长安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爬到炕边,看着窗外——木窗是老式的,糊着旧窗纸,早就脆了。他用胳膊肘猛地撞向窗纸,窗纸破了个洞,冷风灌进来,却也让火势更猛了。他急得浑身发抖,抓起炕边的搪瓷缸,狠狠砸向木窗框。“哐当”一声,搪瓷缸碎了,窗框却只裂晾缝。
火光已经映红了他的脸,头发被烤得发卷,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他想起团团上次来,要给他换个铝合金窗,他舍不得花钱,“凑活能用”;想起圆圆帮他收拾废纸堆,“堆在炕边太危险”,他嫌麻烦,没让收拾;想起雪松给的烟,“少抽点,对身体不好”,他当时还笑着答应了。悔恨像浓烟一样呛得他喘不过气。
“拼了!”他咬着牙,用肩膀猛地撞向木窗。木窗年久失修,本就不结实,被他这么一撞,“哗啦”一声碎了,玻璃碎片溅了他一身,胳膊上划出一道血口子,疼得他龇牙咧嘴。他顾不上疼,踩着炕沿,从窗户里爬了出去。刚落地,就听见“轰隆”一声,屋顶的木梁塌了下来,火星溅得满地都是。
靳长安跌坐在雪地里,雪水渗进他的裤腿,冻得他直打哆嗦。他回头看,老屋已经被火光吞噬,红色的火舌从门窗里窜出来,像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舔着屋顶的瓦片,发出“噼啪”的响声。浓烟滚滚,遮住了空的太阳,连寒雾都被染成了灰色。他裹紧身上的破棉袄,胳膊上的伤口渗出血来,滴在雪地上,像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爸!”远处传来团团的喊声。三姐弟的车刚开到村口,就看见西坡上的浓烟,雪松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在土路上颠簸着,车轮扬起的雪沫子溅在车窗上。团团扒着车窗,看着越来越近的火光,脸色惨白,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饺子撒了出来,冻在雪地里,像一颗颗白石子。
车刚停稳,三姐弟就跳了下来,往老屋跑。雪松跑在最前面,工装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当他们跑到坡上时,都愣住了——老屋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木梁在火里噼啪作响,瓦片不断往下掉,火星在雪地里滚了几下,慢慢熄灭。靳长安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坐在雪地里,头发被熏得焦黑,脸上沾着烟灰,胳膊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这就是名场面了——寒雾裹着浓烟,火光映红了半边。靳长安像一截枯木坐在雪地里,破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秋衣。雪松快步走过去,没话,解下自己身上的工装外套,裹在靳长安身上。工装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裹住靳长安瑟瑟发抖的身体。他的指尖触到靳长安渗血的胳膊,冰凉的血沾在掌心,他却没皱一下眉,只是轻轻把外套的扣子扣上。
“爸,你怎么样?”团团蹲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她掏出兜里的手帕,想给靳长安擦脸上的烟灰,手却抖得厉害。靳长安避开她的手,别过脸,声音沙哑:“我没事……是我不好,我不该抽烟……”他的肩膀抖了抖,不是冷的,是愧疚。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在孩子们面前,露出这样狼狈又愧疚的表情。
圆圆站在旁边,看着烧毁的老屋,眼泪掉了下来。她想起上次来,还帮靳长安把废纸堆整理到墙角,叮嘱他“离炕远点”;想起她给老屋的窗户贴上新窗纸,让他冬能暖和点;想起她给炕头铺上新褥子,“睡得舒服点”。那些她精心打理的细节,此刻都在火里化成了灰烬。
“先别管房子了,去医院看看胳膊。”雪松的声音很稳,像在工地上指挥施工时一样,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他弯腰,想把靳长安扶起来,靳长安却往后缩了缩:“我自己能走。”他挣扎着站起来,腿却软了,雪松连忙扶住他的胳膊,动作很轻,避开了他的伤口。
村里的人也赶来了,拎着水桶、拿着铁锹,却只能站在远处叹气——火势太大,根本扑不灭。王婶走过来,看着靳长安,叹了口气:“长安啊,你你,让孩子们省点心吧。”靳长安低着头,没话,只是攥紧了雪松裹在他身上的工装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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