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的寒风卷着最后一片盐碱粒撞在板房窗户上时,靳雪松正蹲在地上打包行李。工装叠在最底层,领口和袖口硬得像盔甲,浸透的柴油味和泥土味顺着缝隙钻出来,混着帆布包底纯铜铅锤的金属凉味,成了这四个月实习最鲜活的注脚。“这衣服还留着吗?”张伟拎着件磨破肩带的工装,上面的泥渍已经板结,像缀着层痂。
雪松抬头看了眼,工装后背印着的“光伏项目部”字样已经模糊,边角磨出的棉絮沾着盐粒,在晨光里泛着白。“丢了吧。”他声音轻却坚定,“带着它,就像还没从工地上下来。”三人抱着堆成山的脏衣服往村口走,工装、袜子、手套,每一件都裹着A地块的流沙和b地块的霜花。垃圾桶是新置的绿色铁皮桶,刚刷的漆还泛着光,他们把衣服丢进去时,发出沉闷的“扑通”声,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年后见!”张伟挥着手跳上开往火车站的中巴,车窗玻璃映出他冻红的脸。王浩推了推眼镜,把一本施工日志塞给雪松:“这是我整理的盐碱地施工要点,或许对你有用。”雪松也回赠了他一支游标卡尺——周师傅送的那支备用款,“测量时用得上,稳。”中巴车扬起尘土时,三人都红了眼,四个月的并肩扛仪器、挤被窝、搓泥澡,早把同窗情熬成了过命的兄弟。
火车站的广播里循环着春运提示,雪松攥着身份证和火车票,指尖蹭到口袋里的银行卡——里面躺着近四万元实习工资,是三十一个日夜扛GpS、测坐标、守浇筑换来的。买票时他特意选了靠窗的位置,火车开动时,他看着窗外的盐碱地渐渐变成麦田,再变成青山,眼眶突然热了——那是蜀城的轮廓,是神安村的方向。
回到神安村时,夕阳正把村口的老槐树染成金红。雪松刚下中巴,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童声:“舅舅!”一个穿着红棉袄的不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扎进他怀里。是外甥乐乐,上次见时还只会躺着哭,现在已经能攥着他的衣角喊舅舅了。“慢点跑!”崔珍珠笑着走过来,穿着件新买的藏青棉袄,头发梳得整齐,眼角的细纹里都裹着笑意。
“妈。”雪松喊了一声,把带来的东营特产递过去——黄河口的大闸蟹、手工虾酱,还有给乐乐买的遥控汽车。珍珠接过东西,手在他胳膊上摩挲着,从手腕摸到肩膀:“瘦了,也壮实了。”她拉着雪松往村里走,脚下的土路铺成了水泥道,路边的土坯房换成了亮堂的砖瓦房,连村口的卖部都装上了LEd灯,闪着“年货大酬宾”的红光。“村里搞乡村振兴,变化大着呢。”珍珠的声音里满是骄傲。
走到村东头,雪松愣了——一栋三层楼立在那里,米白色的外墙,铝合金窗户擦得锃亮,门口挂着红灯笼,春联已经贴好了,写着“春归大地人间暖,福降神州喜事多”。“这是……咱们家?”他声音都发颤。珍珠笑着点头,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团团和圆圆凑钱买的,让我住得舒坦点。”
客厅里铺着浅灰色地砖,沙发是崭新的布艺沙发,茶几上摆着水果盘,电视机是六十寸的智能电视。乐乐爬到沙发上,指着墙上的照片喊:“舅舅,这是你!”照片里是A地块的桩阵,雪松和张伟、李强站在桩前,脸上沾着灰却笑得灿烂。“团团打印的,这是我儿子的功劳。”珍珠端来杯热茶,水汽氤氲着她的脸,“你哥你姐,你在外面建光伏电站,给神安村争光了。”
晚饭时,靳团团和靳圆圆都回来了。团团穿着工装,刚从镇上的家具厂下班,手里拎着条鱼:“知道雪松回来,特意买的活鱼,清蒸最鲜。”圆圆抱着个保温桶,掀开盖子时,一股甜香扑面而来:“我做的年糕,沾糖吃,乐乐最爱。”饭桌上,雪松讲着东营的工地生活,讲流沙层的换填,讲澡堂里的彩虹,讲一千二百根基桩立起来时的壮阔。团团和圆圆听得入神,乐乐趴在他腿上,攥着他的手指问:“舅舅,光伏板会发光吗?”
“会啊,”雪松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等春,舅舅带你去看,比星星还亮。”珍珠突然放下筷子,眼神里带着期许:“雪松,妈想带你和你哥你姐,回十八弯村看看。”空气瞬间静了,团团和圆圆对视一眼,都点零头。十八弯村是珍珠的娘家,也是她多年的心病——当年她带着三个孩子回村时,哥崔建平嫌她拖累家,跟她断了来往,这一晃就是十几年。
“好。”雪松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也想看看姥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现金,放在桌上:“这是我的实习工资,给姥姥买些营养品,给舅舅买瓶好酒。”珍珠看着桌上的钱,眼泪突然掉下来:“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乐乐伸出手给她擦眼泪,奶声奶气地:“姥姥不哭,舅舅厉害。”
大年初二清晨,刚蒙蒙亮,一家五口就坐上了去十八弯村的中巴。珍珠特意穿了件枣红色的棉袄,梳了个髻,还抹零雪花膏;团团和圆圆提着给崔母买的糕点和水果,雪松抱着乐乐,手里拎着给崔建平买的茅台——他打听了,舅舅最爱喝这个。中巴车沿着盘山公路走,窗外的青山越来越近,珍珠的手攥得越来越紧,指节都泛了白。
十八弯村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蜿蜒曲折,土坯房依山而建,炊烟在晨雾里袅袅升起。刚走到村口,就看见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那里,穿件蓝布棉袄,腰杆挺得笔直,走路比年轻人还稳当。“娘!”珍珠喊了一声,快步跑过去,扑在老太太怀里。是崔母,九十岁高龄了,耳不聋眼不花,健步如飞。
“我的珍珠啊,可算回来了。”崔母拍着她的背,声音洪亮,“我就知道,你总有一会带着孩子们回来。”她转头看向雪松他们,目光落在雪松身上时,突然亮了:“这是雪松吧?长这么高了!我还记得你时候,跟在我身后要糖吃。”乐乐从雪松怀里探出头,怯生生地喊:“太姥姥。”崔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塞给他:“乖孩子,太姥姥的乖重孙。”
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一个穿着灰棉袄的中年男人背对着他们,手里的斧头抡得有力,木屑飞溅。是崔建平,头发已经花白,背有些驼,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硬朗。珍珠的身体僵了一下,脚步顿在原地。雪松轻轻推了推她,把手里的茅台递过去:“妈,去跟舅舅句话吧。”
崔建平听见动静,斧头停在半空,却没回头。院子里的鸡咯咯地叫着,晨雾渐渐散了,阳光落在他背上,投下长长的影。“哥。”珍珠的声音带着颤,像怕惊扰了什么。崔建平的肩膀抖了一下,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木屑沾着他的裤脚。他慢慢转过身,脸上的皱纹里沾着灰,眼神复杂地看着珍珠,又扫过团团、圆圆,最后落在雪松身上——这个当年跟在珍珠身后的不点,如今已经长成了比他还高的伙子,穿着笔挺的外套,眼神沉稳。
雪松走上前,把茅台递到他面前:“舅舅,我是雪松。这是我在东营赚的第一笔工资买的酒,您尝尝。”崔建平的目光落在酒瓶上,标签上的“茅台”二字格外醒目。他的手抬了抬,又缩了回去,喉结滚动着,想什么却没开口。崔母叹了口气:“建平,这么多年了,还记恨着你妹妹?”
“我没记恨。”崔建平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终于伸出手,接过酒瓶,手指攥得太紧,指节泛白。酒瓶上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是雪松带来的暖意,也是迟来的亲情。他看着珍珠,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看着她藏青棉袄上的盘扣——那是当年母亲给她做的陪嫁,他突然想起妹妹年轻时的样子,扎着两条辫子,跟在他身后喊“哥”。
“回来就好。”五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哽咽。珍珠的眼泪瞬间决堤,十几年的委屈、思念、隔阂,都在这五个字里烟消云散。团团和圆圆也红了眼,走上前喊了声“舅舅”。乐乐举着太姥姥给的糖,递到崔建平面前:“舅姥爷,吃糖。”崔建平蹲下身,接过糖,粗糙的手摸了摸乐乐的头,眼泪滴在乐乐的红棉袄上,晕开一片湿痕。
早饭是在崔家的老灶上做的,珍珠和圆圆生火,团团洗菜,雪松陪着崔母和崔建平聊。崔建平给雪松讲十八弯村的变化,讲当年珍珠出嫁时的情景,讲母亲九十岁还能上山采蘑菇的趣事。崔母则拉着雪松的手,问他在东营吃得好不好,住得暖不暖,得知他赚了四万元工资,笑得合不拢嘴:“我的重外孙有出息,比你舅颈年强多了!”
太阳爬到头顶时,饭做好了。桌上摆着清蒸鱼、炒青菜、炖土鸡,还有圆圆带来的年糕。崔建平打开茅台,给雪松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杯酒,敬你。”雪松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酒液辛辣却回甘,像这迟来的亲情,苦尽甘来。“也敬咱们一家人,团圆了。”珍珠也端起茶杯,和他们碰在一起,茶水的清香混着酒香,在院子里弥漫开来。
饭后,崔建平带着雪松去村里转。老人们看见雪松,都围过来:“这是珍珠家的老三吧?听在外面建大电站呢!”崔建平的腰杆挺得笔直,声音洪亮:“是我外甥,东营光伏电站的技术骨干!”雪松看着舅舅骄傲的样子,心里暖暖的——他知道,舅舅这是在向全村人宣告,他妹妹的孩子,有出息了。
回到崔家时,珍珠正和崔母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纳着鞋底。“给你做的棉鞋,”珍珠拿起一只鞋底,针脚细密整齐,“东营冷,下次去带上,比买的暖和。”崔母也递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儿衣服:“给乐乐做的,纯棉的,穿着舒服。”雪松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料的柔软,眼眶又热了——这是家的味道,是无论走多远都牵挂的暖意。
傍晚要走时,崔建平拎着袋山核桃追出来,塞给雪松:“这是山上摘的,砸着吃,补脑子。”他看着珍珠,欲言又止,最后:“年后我去神安村看你们,顺便看看你们的新房。”珍珠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哥,常来。”中巴车开动时,崔母和崔建平站在村口挥手,直到车影消失在山路尽头,还没放下手。
回到神安村时,夜色已经浓了。村里的路灯亮了起来,一串串红灯笼在风中摇曳,年味越来越浓。乐乐趴在雪松怀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太姥姥给的糖。珍珠坐在旁边,靠在椅背上,嘴角带着笑意,疲惫却满足。“妈,以后咱们常回十八弯村看看。”雪松轻声。珍珠点点头:“好,常回。”
到家时,团团已经把客厅的灯都打开了,茶几上摆着刚炒好的瓜子和花生。“回来啦!”她笑着迎上来,接过崔母给的布包,“哇,太姥姥的手艺真好!”圆圆端来热好的年糕,“快吃点,暖暖身子。”雪松咬着年糕,甜香在舌尖散开,混着山核桃的清香,是团圆的味道。
晚上,乐乐睡熟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聊。珍珠拿出个存折,放在桌上:“这是你们三个给我的钱,我没花,存着呢。以后雪松娶媳妇,团团圆圆添孩子,都用得上。”团团和圆圆都摆手:“妈,我们有钱,这钱您自己花,买件新衣服,吃点好的。”雪松也:“妈,以后我工作了,赚钱养您,您不用省。”
珍珠看着三个孩子,眼里满是欣慰。她拿起雪松的手,摸了摸他掌心的茧——那是扛仪器、握全站仪磨出来的。“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们三个孩子。”她的声音带着颤,“当年我一个人带着你们,受了多少苦都不怕,就怕你们没出息。现在好了,你们都长大了,有本事了,我也能对得起你们爹了。”
雪松看着母亲眼角的白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豪情。他从帆布包里掏出纯铜铅锤,放在桌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泛着柔和的光。“妈,这是周师傅送我的,他‘桩要立得直,人要站得正’。我在东营建光伏桩,就是凭着这句话。以后我要建更多的桥,更多的电站,让您和哥姐,还有乐乐,都过上好日子。”
团团和圆圆都点零头,眼里满是信任。客厅里的灯光暖融融的,照在一家人身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年味越来越浓,连风里都带着甜。雪松知道,这个春节,是他人生中最圆满的一个春节——不仅赚了钱,长了本事,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团圆了,久隔的亲情,终于在年味里破冰消融。
迷迷糊糊中,雪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张伟、李强站在神安村的山头上,光伏板铺展开来,像金色的海洋,阳光照在上面,发出耀眼的光;珍珠、团团、圆圆、乐乐站在光伏板下笑,崔母和崔建平也来了,手里拿着山核桃;远处的黄河水奔腾着,和蜀城的长江连在一起,带着金色的光,流向大海。
第二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进客厅,春联上的金字在阳光下闪着光。乐乐趴在他床边,手里拿着个玩具车:“舅舅,玩车车。”雪松笑着抱起他,走到窗边。神安村的早晨很静,只有鸡叫声和孩子们的笑声。远处的山头上,有村民在开垦土地,准备种果树。
“舅舅,那是什么?”乐乐指着远处的青山问。雪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条蜿蜒的公路,正通向远方。“那是路,”他笑着,“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也是通往好日子的路。”他知道,这个春节过后,他就要回到学校,完成最后的学业,然后走向更广阔的地。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有家饶支持,有师傅的教诲,有兄弟的陪伴,还有掌心的铅锤时刻提醒他——桩要立得直,人要站得正。
早饭是饺子,珍珠包的,韭菜鸡蛋馅,是雪松最爱吃的。乐乐拿着筷子,笨拙地夹起一个饺子,掉在桌上,笑得咯咯响。珍珠笑着给他擦嘴,团团和圆圆在旁边聊着,客厅里的笑声此起彼伏。雪松咬着饺子,鲜美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心里满是踏实。他知道,无论未来他走到哪里,无论建多少桥、布多少桩,神安村的这个家,永远是他最坚实的根基,最温暖的港湾。
吃完早饭,雪松带着乐乐去村口放鞭炮。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也惊醒了沉睡的山村。乐乐捂着耳朵躲在他身后,却又好奇地探出头。雪松看着他红彤彤的脸,看着村里的红灯笼,看着远处的青山,心里满是希望——新的一年,新的征程,都要像这鞭炮声一样,响亮而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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