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第一场大雪,来得毫无预兆,却又仿佛蓄谋已久。铅灰色的云层压了整整三日,终于在这日清晨彻底倾覆,不是细碎的雪粒,而是大团大团、棉絮般的雪片,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从混沌的际直直砸落,片刻功夫,便将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青灰的砖地,连同庭院里所有凋敝或常青的草木,都覆上了一层不断增厚的、刺目的纯白。
地间只剩下风声呼啸,雪片碰撞的簌簌声,以及积雪压断枯枝那清脆又沉闷的“咔嚓”声。往日清晰可辨的宫殿轮廓、纵横交错的宫道,都在茫茫雪幕中变得模糊、扭曲,仿佛整个紫禁城都被这场大雪吞没、重塑,陷入一种原始的、冰冷的寂静。宫人们早早躲进了有地龙或炭火的屋宇,连巡夜的侍卫都尽量缩在避风的廊檐下,咒骂着这鬼气。
然而,就在这片几乎要将一切生机冻结的冰雪地里,从靠近辛者库的僻静宫道开始,出现了一个极其缓慢移动的、几乎要被大雪掩埋的身影。
是魏璎珞。
她褪去了在辛者库劳作时的粗布旧衣,换上了一身单薄的、浆洗得发白的浅青色宫女冬装,外面甚至没有罩一件挡雪的斗篷或比甲。乌黑的发髻早已被雪打湿,紧紧贴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雪花不断落在她的发顶、肩头、背脊,又因她身体的微弱热量而融化,浸透单薄的衣衫,再被寒风一吹,迅速结成一层硬邦邦、白花花的冰壳。她赤着双脚——这是她对自己的惩戒,也是这场苦行必不可少的“诚意”——直接踩在没过脚踝、冰冷刺骨的积雪里,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浅浅、很快又被新雪覆盖的脚印。
她的动作僵硬而规律:向前走三步,停下,然后双膝跪下,俯身,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覆盖着厚雪的青砖地上。一下,再一下,三下。每一次叩首,都毫不犹豫,发出沉闷的“咚”声,即使隔着积雪,也能感受到那份决绝的力度。起身,拍掉额发和脸上沾满的雪屑(很快又会被覆盖),继续向前走三步,重复跪拜叩首。
三步一叩。
从清晨色微明,到此刻色因大雪而依旧晦暗如黄昏,她已经在这几乎能将人冻僵的风雪中,机械般地重复了这个动作不知几百、几千次。膝盖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赤裸的双脚先是刺痛,继而冻得通红发紫,此刻也只剩下一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冰冷。额头上因为不断叩击冰冷坚硬的砖石,早已青紫一片,甚至有细的血口裂开,渗出的血珠瞬间就被冻结,混着雪水,凝成暗红色的冰碴。
可她还在继续。
眼神空洞,却又异常执拗,只死死盯着前方被雪覆盖、几乎难以辨认的宫道,仿佛那尽头,就是她唯一的目的地——走满东西六宫每一条主要的宫道,叩遍每一个需要转向的角落,用整整十二个时辰,这具几乎要冻僵的身体,丈量完这座冰冷宫殿的每一寸“诚意”。
只有如此,皇帝或许才会相信她是真心悔过,相信她对皇后绝无二心,才会……开恩准许她回到长春宫,回到那个给了她唯一温暖、此刻却病重垂危的娘娘身边。
这个近乎自虐的念头,成了支撑她在这冰雪地里没有倒下的唯一支柱。她甚至感觉不到冷了,也感觉不到疼了,意识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只牢牢系着那个“三步一叩,十二时辰”的执念。嘴唇冻得乌紫,微微开合,无声地念着“娘娘……娘娘……”,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撕碎。
远远地,在通往乾清宫方向一处地势稍高的、带顶的游廊转角,傅恒像一尊冰雕般立在那里。他身上穿着厚重的御寒侍卫服,外罩挡雪的玄色斗篷,可露在外面的脸和手,依旧被风雪刮得生疼。但他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死死锁在下方宫道上那个渺、倔强、正缓慢移动的身影上。
从他偶然听到几个躲雪的太监窃窃私语,“辛者库那个魏璎珞疯了,大雪光着脚在宫里三步一叩”,到他几乎是狂奔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就这样站着,看着。
看着她在深可及踝的积雪里踉跄前行,看着她一次次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叩首,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漫风雪中渺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彻底吞没,看着她额头上那刺目的青紫与暗红……
每一下叩首,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那沉闷的“咚”声,隔着风雪和距离,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在他耳中震耳欲聋,敲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想冲下去。
想用自己温暖的斗篷裹住她冻僵的身体,想握住她那双冻得不成样子的脚捂在怀里,想阻止她再这样伤害自己,想告诉她不用这样,不用为了回去而如此折磨自己……他甚至想,干脆带她走,离开这吃饶紫禁城,涯海角,去哪里都好!
他的脚向前迈了半步,踩在廊檐边缘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只半步,便僵住了。
不能。
理智如同一桶掺着冰碴的冷水,将他那瞬间沸腾的热血和冲动,浇得透心凉。
他是谁?富察傅恒。御前侍卫,皇帝亲点的金川先锋,更是……被皇帝亲口赐婚、却以出征为由暂时搁置的“准额驸”。他的一举一动,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皇帝那深沉莫测、隐含警告的眼神,昨日在养心殿还历历在目。若此刻他冲下去,众目睽睽之下与魏璎珞有任何接触,哪怕只是递上一件斗篷,上一句话……
会有什么后果?
皇帝的猜忌会立刻达到顶峰。那道暂时搁置的赐婚圣旨,恐怕会立刻变成必须立刻执行的催命符。甚至可能……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祸。皇帝若认为他们旧情未了,阳奉阴违,盛怒之下,会如何处置她?辛者库的苦役恐怕都是轻的。
而他,或许连出征金川、暂时逃离这一切的机会,都会被剥夺。
他站在这里,与她隔着一片风雪肆虐的宫道,却仿佛隔着堑。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傅恒的拳头在斗篷下紧紧攥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比起心头凌迟般的痛苦,微不足道。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削,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聚起滚烫的湿意,又被呼啸的寒风瞬间吹得冰凉。
他只能看着。
看着她又一次跪倒在雪地里,额头触地,然后挣扎着,用几乎冻僵的手臂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继续向前挪动那三步。风雪似乎更大了,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影完全遮蔽。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次起身都显得更加艰难。
傅恒的呼吸屏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他看到她似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却又顽强地稳住了。
“璎珞……” 一声极轻、极哑,几乎被风雪彻底吞没的呢喃,从他颤抖的唇间溢出。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的身份,痛恨这身象征着责任与束缚的侍卫服,痛恨那座金銮殿上轻易决定他人命运、也死死扼住他咽喉的帝王。他空有一身武艺,满腔热血,却连为她遮挡一片风雪、递上一丝温暖都做不到。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在御花园假山后偷偷塞给她点心、可以在长春宫回廊下笨拙表露心意的少年侍卫了。从圣旨颁下的那一刻,从他被迫接下金川军令的那一刻,从他意识到自己连“死”都无法自由选择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守护在她身边的资格。
他只能站在这里,像一个最无用、最怯懦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在冰雪地里,用最惨烈的方式,为她自己、或许也是为了一份他无法再触碰的牵挂,苦苦挣扎。
大雪毫无停歇之意,依旧铺盖地地落下,将她的足迹一次次覆盖,也将他站在廊下的身影,渐渐染白。远远望去,一个在风雪中艰难叩拜移动,一个在廊下僵立凝望,两者之间,只有无尽的风雪呼啸肆虐,仿佛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冰冷的银河。
时间在极致的寒冷与痛苦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傅恒不知道她还要这样走多久,叩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会一直站在这里,看着,直到她完成那漫长的十二个时辰,或者……直到她倒下。
而无论哪一种结局,对他而言,都是一种酷刑。
雪,愈下愈急,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绝望与不甘,都深深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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