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者库那扇破旧的后门旁，荒草蔓生，平日里少有人至。
傅恒几乎是闯进来的，他一身石青色侍卫常服在这灰败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心痛。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正费力地将洗净的恭桶搬去晾晒的熟悉身影，她的腰身比在长春宫时更纤细，侧脸在昏暗光线下透着营养不良的苍白。
“璎珞！”傅恒几步冲到她面前，声音因急切而带着颤意。
魏璎珞闻声抬头，看到是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有惊讶，有瞬间的柔软，但随即被更深的决绝覆盖。她放下手中的活计，垂下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傅恒大人，您不该来这种地方。”
“我不该来？我看着你在这里受苦吗？”傅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粗糙，他心疼得几乎要窒息，“走！跟我去见皇上！我去求他，求他把你赐婚给我！我带你离开这儿，回家，以后我来照顾你，绝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他的话语炽热而真诚，带着少年人不顾一切的冲动，像一团火，几乎要灼伤魏璎珞冰冷的心。她何尝不想？何尝不想抓住这只伸向她的手，逃离这无边的苦海，去过他口中那安稳顺遂的日子？
可是，不能。
她用力，一点点，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掌心抽离。抬起头，她看着他因激动而泛红的眼眶，唇边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笑：
“傅恒大人，你的心意，璎珞心领了。但你忘了你的抱负了吗？你是要建功立业、光耀富察氏门楣的人。而我，是戴罪之身，是皇上……亲自下旨罚入辛者库的奴婢。你若执意娶我，便是违逆圣意，自毁前程。皇上会如何看你？朝臣会如何议论你？你的家族又会如何待你？你这一生，都将因我而永无出头之日。”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的心，声音却依旧平稳：“我不能……不能这么拖累你。”
“拖累？”傅恒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眼中充满了难以理解的痛苦和愤怒，“魏璎珞，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地为我好，自作主张地推开我！你以为这是保护吗？你这所谓的保护，对我而言，本身就是最残忍的伤害！”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锁住她，语气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执拗：“既然当初是你先来招惹我，让我动了心，就不该如此轻易地放弃！既然你觉得还不起我的情，那就用一辈子来还！我不要你的感激，不要你的愧疚，我只要你这个人！”
魏璎珞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深情与痛楚，心防在那一刻几乎彻底崩塌。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冲动攫住了她。既然言语无法让他死心，既然他执意要一个“偿还”……
她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凄艳而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疯狂。在傅恒惊愕的目光中，她猛地抬手，竟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粗糙灰布衣的盘扣！
“好！你要我还，我还！”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音，动作却快得惊人，外衫瞬间滑落，露出里面同样单薄的中衣，瘦削的肩头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你不是要我吗？拿去！就当我魏璎珞欠你的，用这身子还你！从此两清！”
“你——！”傅恒脑职嗡”的一声，如同被惊雷劈郑他万万没想到，她竟会用如此极端、如此冷酷的方式来践踏他的真心，将他们之间那份他视若珍宝的情意，贬低成一场可以用肉体清算的交易！
巨大的羞辱感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猛地出手，不是去碰触她，而是用尽全力，将地上那件灰布外衫捞起，狠狠地、带着一种宣泄般的力道，将她几乎半裸的身子紧紧裹住，连同她的手臂一起，死死箍在怀里。
“魏璎珞！”他低吼出声，眼眶赤红，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沙哑破碎，“你不要以为……不要以为我富察·傅恒是正人君子，就拿你没办法！”
他将她死死按在自己胸前，隔着冰冷的衣料，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剧烈颤抖和她压抑的、细微的哽咽。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痛苦、欲望和愤怒的强势：
“因为我也是男人！我想要你，但不是这样！不是在这里！不是用这种方式！”
他的拥抱紧得几乎要让她窒息，那力道仿佛要将她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之郑
而就在不远处的断墙残垣之后，一双冷寂如同古井的眼睛，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袁春望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他看着那相拥的两人，看着魏璎珞决绝褪衣又被人强行裹住的狼狈，看着傅恒那失控的拥抱和宣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眸底深处，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毒蛇信子般冰冷的讥诮，一闪而逝。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融入了辛者库更深的阴影里。
傅恒那声低吼带着被刺痛后的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强势，他将魏璎珞死死箍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她的骨骼。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属于男性的、带着侵略性的气息将她紧紧包裹。魏璎珞能感受到他胸腔内剧烈的心跳，以及那紧绷身躯下隐忍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欲望。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真的会不管不顾，就在这肮脏破败之地，用最直接的方式索要他口中的“偿还”。她闭上了眼，心如同沉入冰海，等待着那预料中的风暴。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并没有降临。
那紧紧禁锢着她的力道，竟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松懈了下来。傅恒依旧抱着她，但不再是那种想要将她揉碎的拥抱，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而无力支撑的依靠。他将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上，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那叹息里充满了挣扎过后的疲惫与认命。
“魏璎珞……”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之前的怒火仿佛被这声叹息吹散，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自嘲，“你赢了……你太了解我了，你知道我的原则，我的底线……我终究……做不出那样的事。”
他松开她，双手扶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苍白却倔强的脸。然后，他弯下腰，拾起那件被他扔在地上的、沾了尘土的外衫，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地，替她披上，仔细地将盘扣一粒粒系好，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郑重的事情。
他的指尖偶尔划过她颈侧的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给你穿上衣服，不是放弃你。”傅恒系好最后一粒扣子，抬起眼，目光已然恢复了某种清明与坚定，只是那深处，藏着不容错辨的执念，“我就是要你记得，你欠我的，不是这样就能还清的。我要你因为这份亏欠，良心不安，时时念着我。”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道：“等你以后，名正言顺地嫁给我，成了我富察·傅恒的妻子，我再跟你……慢慢算这笔账，连本带利。”
他的话语里没有威胁，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对未来的笃定和期盼。那不是报复，而是一种更漫长的、将彼此生命紧密缠绕的宣告。
魏璎珞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光芒，心头百感交集。那股决绝的、想要切断一切的狠劲，在他这番看似“算计”实则深情的言语面前，悄然瓦解。她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等到他口中的“那一”。背负着仇恨，身处险境，她甚至不敢去奢望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是，看着傅恒此刻的表情，那样坚定，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他们的未来，她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暖石，泛起圈圈温暖的涟漪，带来一种久违的、让她几乎想要落泪的安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里不再全是绝望，而是掺杂了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她没有答应，也没有再拒绝，只是默默地，将被他穿好的外衫，更紧地拢了拢。
而不远处，断墙后的袁春望，将傅恒最终克制的举动和替魏璎珞穿衣的细致模样尽收眼底。他嘴角那抹冰冷的讥诮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索然无味的漠然。
原来，也不过是个被所谓“原则”和“情爱”束缚住的庸人。
他觉得这场戏码已然无趣，再也引不起他半分兴趣。他淡漠地收回视线，仿佛从未驻足过，悄无声息地转身，彻底消失在辛者库深重的阴影里，不再给予那边男女半分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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