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怅惘，像极了苏蘅卿此刻的心境。她坐在“绿杨邨”茶馆临窗的位置，指尖划过青瓷茶杯的边缘，水汽在玻璃上凝成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石库门墙上斑驳的砖雕。雨丝斜斜地织着，将街面淋成片油亮的黑，电车“叮叮”地驶过，车轮溅起的水花里，恍惚能看见三年前沈砚洲追着婚车奔跑的身影。
“苏姐久等了。”沈砚洲的声音带着雨气从门口传来，他脱下沾着水珠的黑呢大衣，露出里面银灰色的条纹西装，袖口的链扣在暖黄的灯光下闪着细光——那是枚翡翠纽扣，还是当年她在巴黎跳蚤市场淘来送他的，是“君子比德于玉”。
苏蘅卿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抿了口，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散开，混着茶馆里特有的松萝香，倒让她想起沈府砚庐里那幅未完成的墨荷。“沈先生倒是准时。”她的语气淡淡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的牛皮纸包上，棱角分明，像是装着卷轴之类的物事。
沈砚洲在对面坐下，伙计麻利地添上热茶，紫砂壶的壶嘴冒着白汽，在他眼角眉梢笼上层朦胧的雾。“听闻苏姐近日在筹备画展，”他将牛皮纸包推到她面前，“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这个，或许对你有用。”
纸包上的麻绳系着个简单的结，苏蘅卿解开时，指腹触到粗糙的纸纹，像触到了时光的肌理。里面是卷泛黄的画纸，展开一看，竟是幅她早年的习作——巴黎蒙马特高地的日落，笔触稚嫩却透着股鲜活的热烈，右下角的签名还是她当年的笔名“蘅芜”。
“这是……”她的声音微微发颤。那年她刚满二十，在巴黎学画，沈砚洲借着交换生的名义来看她，两人挤在阁楼里，就着煤油灯的光画下这幅画。后来时局动荡，她仓促回国，许多画具都遗落在了异乡，没想到这幅画竟被他带了回来。
“你当年总，要在沪上开个画展，把巴黎的阳光画给国人看。”沈砚洲的指尖摩挲着茶杯，水汽在他手背上凝成细的水珠，“如今总算要如愿了。”
雨敲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响，像在应和他的话。苏蘅卿将画纸心地卷起来，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下去。她想起在巴黎的雪夜，沈砚洲踩着厚厚的积雪去买热红酒，回来时睫毛上全是白霜，却把酒瓶揣在怀里焐得暖暖的；想起他在卢浮宫临摹《蒙娜丽莎》，被管理员训斥，却转头冲她做了个鬼脸；更想起回国前那个晚上，他在塞纳河畔：“蘅卿，等我处理完沪上的事，就去求苏伯父，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沈先生今日约我，不只是为了送画吧。”她压下翻涌的情绪，将画纸放进随身的皮箱，黄铜锁扣“咔嗒”一声，像锁住了那段兵荒马乱的记忆。
沈砚洲的目光暗了暗，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份文件，推到她面前：“日军司令部的人昨找过我，想让沈氏承办军火运输，我没答应。”文件上的红色印章刺得人眼疼，“他们，若是不从，就查封沈氏所有产业，还要……拿你父亲的纱厂开刀。”
苏蘅卿握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她父亲苏振邦的纱厂是沪上最大的民族企业，也是日军觊觎已久的肥肉，若是被查封， thousands of 工人将失业，苏家也会万劫不复。“你想怎么办？”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的温度骤降。
“我已托人联系重庆方面，他们可以暗中截下这批军火，”沈砚洲的声音压得很低，茶馆里的笑声仿佛隔了层水，“但需要有人在日军内部传递消息，我想来想去，只有你……”
“我？”苏蘅卿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你让我去当间谍？”
“不是间谍，只是传递消息。”沈砚洲的目光诚恳，“你表哥在日军司令部当翻译，你去探望他时，只需留意他们的运输计划……”
“不行！”苏蘅卿打断他，声音有些发颤，“我表哥虽是翻译，却只是个角色，稍有不慎，我们都会死！沈砚洲，你为了沈氏，连我的命都要赌进去吗？”
她的话像根针，刺破了两人之间刚刚缓和的气氛。沈砚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动了动，却没出话来。茶馆外的雨突然大了，风卷着雨丝扑在玻璃窗上，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苏蘅卿别过脸，望着窗外雨中的街景。三年前的画面又涌上心头——她穿着大红的嫁衣，坐在婚车里，看着沈砚洲浑身是血地追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并蒂莲簪，直到被日军的刺刀逼退。那时她以为，他只是懦弱，不敢反抗命运，如今才明白，他肩上扛着的，远比她想象的更重。
“对不起。”沈砚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不该逼你。只是……沈氏的船运线路，是目前唯一能避开日军封锁的通道，若是被他们掌控，后果不堪设想。”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的丝绒盒子，“这个，或许能帮上忙。”
盒子里是枚巧的银质胸针，样式是只衔着橄榄枝的和平鸽，鸽眼处镶着颗极的蓝宝石。“这是法国领事馆的旧物，”沈砚洲解释道，“背面有个微型胶卷槽，你可以把消息藏在里面，若是遇到盘查，就是朋友送的纪念品。”
苏蘅卿的指尖触到胸针的边缘，冰凉的金属带着种宿命般的寒意。她想起父亲昨晚的话：“蘅卿，沈家与苏家，早已是唇亡齿寒，沈砚洲虽是商人，却有家国大义，你……该信他一次。”
“我需要时间考虑。”她将胸针退回去，目光落在那幅蒙马特日落的画纸上，“画展定在下月初，若是我答应你，便在开幕式上戴这枚胸针。”
沈砚洲没再坚持，只是将胸针重新放回她面前：“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等你。”他端起茶杯，茶烟袅袅地升起，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对了，你还记得陈默之吗？他最近从北平来沪，是想看看你的画展。”
苏蘅卿的心猛地一跳。陈默之是她在金陵大学的同窗，也是当年极力反对她嫁给沈砚洲的人，后来听他加入了汪伪政府，成了人人唾弃的汉奸。“我与他早已无往来。”她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如今是日军司令部的顾问，”沈砚洲的声音里带着警惕，“你若遇到他，务必心。我听，当年你父亲逼你嫁给财政次长的公子，就是他在从中作梗。”
雨渐渐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斑驳的光。苏蘅卿收起胸针，将画纸放进皮箱：“多谢沈先生提醒。时间不早，我该回去了。”
沈砚洲起身相送，走到茶馆门口时，他突然拉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烫，带着茶烟的暖意，像那年在巴黎雪夜，他握着她的手焐热的样子。“蘅卿，”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当年在码头，我没能护住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这次，无论如何，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苏蘅卿的心跳漏了一拍，抽回手时，指尖竟有些发烫。她没回头，只是加快脚步走进雨幕，高跟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旗袍的下摆，像朵突然绽放的白梅。
沈砚洲站在茶馆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石库门的拐角，手里还握着那枚翡翠纽扣。雨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传来报童卖报的吆喝声：“看报看报！日军封锁黄浦江，沈氏船运被扣……”
他深深吸了口气，转身走进茶馆。牛皮纸包里还有样东西没交给苏蘅卿——是支修复好的并蒂莲簪，簪尾的缺口被巧妙地镶上了块的翡翠，与他袖口的纽扣遥相呼应。他原本想在画展那送给她，如今看来，或许要等更合适的时机了。
茶馆里的笑声依旧，紫砂壶里的茶水还在冒着热气，只是那缭绕的茶烟里，似乎多了些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沪上这连绵的烟雨，缠缠绵绵，终究要落在心上，酿成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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