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福佑路的石库门时,苏蘅卿已在画案前坐了两个时辰。楠木案面上铺着沈砚洲送来的《富春山居图》,边角受潮的地方用竹纸心衬着,像给年迈的老者裹上护膝。她取过父亲留下的紫毫笔,笔尖蘸着极淡的楮树皮浆,正欲填补缺损的山纹,窗棂忽然被风推得轻颤,惊得案头那盏青瓷水盂漾起细浪。
“姐,灶间煨着的莲子羹该好了。”春桃端着铜盆进来,水汽在她鬓角凝成细珠,“张妈您卯时就起了,再熬下去眼睛该受不了。”
苏蘅卿没抬头,放大镜下的墨渍正一点点显露出奇异的纹路。那不是自然晕染的水渍,倒像是有人用松烟墨刻意覆盖的痕迹,边缘藏着极细的笔触,像春蚕啃食桑叶的齿痕。“把羹督这儿来吧,”她声音有些发涩,“再取些明矾来,要最细的那种。”
春桃应声去了,铜盆里的热水在案下泛着白汽。苏蘅卿摘下银质发簪,用簪尖轻轻挑起墨渍边缘。三年前父亲教她修复古画时过,松烟墨遇明矾水会显露出底色,这是旧时文人藏密信的法子。她取过瓷勺舀零明矾水,指尖悬在画轴上方,忽然听见井里传来吱呀声响——是沈砚洲那只旧皮箱的铜轮碾过青石板的动静。
他今日换了件深灰长衫,领口别着枚竹节银扣,晨光落在他鬓角,竟显出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看见案上摊开的画轴,他脚步顿了顿,喉间滚出半声咳嗽:“苏姐竟连夜赶工?”
“只是查看受潮程度。”苏蘅卿将沾着明矾水的瓷勺藏进砚台后,“沈先生来得早,要不要尝尝新煨的莲子羹?”
沈砚洲的目光扫过案角那本《历代画论》,书页间露出的紫藤花纹样正对着画轴上的刻痕。他接过春桃递来的青瓷碗,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听闻令尊是苏州有名的画师,不知苏姐是否见过‘云溪居士’的真迹?”
莲子羹的甜香漫进鼻腔,苏蘅卿却觉得舌尖发苦。她用银簪将落在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发簪尾赌紫藤花雕纹恰好映在画轴的刻痕上:“家父藏过几幅,只是三年前那场大火……”她抬眼时,正撞见沈砚洲碗里的莲子在晃动,他的手竟在微微发颤。
“抱歉,又提起你的伤心事。”他放下瓷碗,从皮箱里取出个油纸包,“这是昨日在城隍庙淘来的徽墨,是嘉靖年间的老物件,或许对修复有帮助。”
油纸包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松烟弥漫开来。苏蘅卿指尖刚触到墨锭,忽然注意到墨侧有个极的印记,与画轴上“云溪居士”的印章缺痕如出一辙。她猛地缩回手,墨锭落在案上发出轻响,惊得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这墨……”她声音有些发紧,“沈先生从哪位摊主手里买的?”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沈砚洲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是从苏州逃难来的,还这墨是‘云溪居士’的旧物。”
苏蘅卿垂下眼帘,看见墨锭上的裂痕里嵌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三年前父亲葬身火海时,手里攥着的正是块同样的徽墨,只是那时她只顾着哭,没留意墨上的印记。
“沈先生似乎对‘云溪居士’很感兴趣?”她重新拿起紫毫笔,笔尖在明矾水里蘸了蘸,“家父过,这位居士的画里总藏着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
沈砚洲的咳嗽声突然急促起来,他用帕子捂着嘴,指缝间渗出点殷红。苏蘅卿这才发现他袖口沾着些褐色污渍,像是被雨水冲淡的血迹。“老毛病了,”他收起帕子,声音哑得厉害,“在下先回报社了,两日后再来取画。”
他走时皮箱拖过门槛,铜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苏蘅卿追到廊下,看见他在巷口与个穿黑色短打的汉子低声着什么,汉子手里拎着的木箱上,印着“苏州织造局”的烫金字样。晨雾里,那汉子的侧脸闪过道刀疤,与父亲旧照里站在紫藤架下的某个身影渐渐重合。
“姐,沈先生的帕子掉了。”春桃捡起块素色棉帕,上面绣着半朵紫藤花,“这针脚倒像是您绣的。”
苏蘅卿展开帕子,紫藤花的断线处露出半截针脚,与她给父亲绣的荷包针脚完全相同。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父亲带她去苏州老宅,紫藤架下站着个穿藏青长衫的少年,手里把玩着块松烟墨,要娶她做媳妇,给她画一辈子的紫藤花。
“把画收进樟木箱。”她声音发颤,“去库房找父亲那箱旧账簿,尤其是民国二十年的。”
樟木箱的铜锁生了锈,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滞涩的声响。苏蘅卿将画轴裹进防潮的油纸,忽然发现画心背面有些异样——受潮的地方隐约透出朱砂色的纹路。她取来蓖麻油轻轻涂抹,那些纹路渐渐清晰,竟是半张手绘的地图,标记着“石库门”“紫藤”“地窖”等字样,墨迹与父亲账簿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春桃抱着账簿进来时,看见姐正用放大镜对着地图发呆,案上的明矾水打翻在画轴边缘,晕开片淡蓝的水渍。“姐,民国二十年的账簿找到了,”她指着其中一页,“这里记着笔奇怪的开销,是买了二十担楮树皮。”
苏蘅卿的目光落在账簿角落的批注上:“云丝藏处,以紫藤为记。”字迹被人用墨涂过,却在油渍下显出原迹。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指甲在她掌心刻下的正是紫藤花的形状,当时她只当是病痛折磨,如今想来竟是传递讯息。
“春桃,去地窖看看。”她抓起油灯就往楼梯口走,“父亲当年地窖漏雨,封了之后就没再开过。”
地窖的木门上挂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钥匙孔里积着厚厚的灰尘。苏蘅卿用发簪撬开锁扣,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混杂着霉味和桐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油灯的光晕里,十几个木箱整齐地码在墙角,箱身印着的紫藤花与画轴上的刻痕分毫不差。
“这是……”春桃的声音发颤,“像是丝绸商囤货的木箱。”
苏蘅卿打开最上面的木箱,里面铺着防潮的油纸,揭开时露出匹银灰色的丝线,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是云丝!”她指尖抚过丝线,想起父亲过这是苏家祖传的染丝秘方,用紫藤花汁浸泡百日方能成,“沈砚洲的民俗展,怕是冲着这些来的。”
忽然间,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苏蘅卿吹灭油灯,地窖里瞬间陷入黑暗,只听见木箱碰撞的闷响和粗重的喘息。她摸到墙角的暗门,那是父亲为防火灾特意修的逃生通道,刚要推开门,却被只冰凉的手按住肩膀。
“别出声。”是沈砚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们来了。”
油灯重新点亮时,苏蘅卿看见他左臂淌着血,深色的长衫被浸透成黑紫色。他手里攥着那把带血的匕首,刀刃上还沾着点蓝布碎片——正是巷口那个刀疤汉子穿的短打布料。
“他们是苏州织造局的人,”沈砚洲靠在木箱上喘息,“当年你父亲用云丝资助革命党,他们一直追查至今。”他扯开衣襟,心口处纹着朵极的紫藤花,与画轴上的刻痕完全重合,“我是沈家的人,你父亲的学生。”
地窖外传来砸门的声响,夹杂着粗鲁的喝骂。苏蘅卿望着沈砚洲心口的紫藤花,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紫藤架下的少年,他手里的墨锭上,也有朵一模一样的花纹。
“画轴背面的地图……”她声音发颤。
“是转移云丝的路线。”沈砚洲将匕首塞进她手里,“从暗门走,去静安寺找陈先生。这些云丝,比我们的命还重要。”
砸门声越来越响,木片飞溅的脆响中,苏蘅卿看见沈砚洲抓起油灯,将油泼向堆在门口的木箱。火光腾起的刹那,她被推进暗门,最后望见的是他被火焰吞噬的藏青长衫,像极了三年前父亲葬身的火海。
暗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火光与声响。苏蘅卿攥着那把带血的匕首,指尖触到刀柄上刻着的“云溪”二字,忽然明白父亲临终前那句没完的话——紫藤架下埋着的,从来不是什么宝藏,而是两代人用性命守护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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