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的梅雨季,沪上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把福佑里石库门的青砖灰瓦浸得发亮,墙缝里滋生的青苔在潮湿空气里疯长,像谁不心泼翻了一砚浓绿的墨。
苏蘅卿攥着油纸伞的竹骨,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伞面压得太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柔和的下颌,沾着的雨珠顺着银灰色的旗袍领口滑进去,激得她打了个轻颤。弄堂里的水洼映着她的影子,高跟鞋尖点过水面时,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混着远处黄包车上铜铃的叮当声,在雨幕里荡开。
“姐,这边请。”引路的老妈子嗓门带着苏北口音,蓝布褂子的下摆洇湿了一大片,“沈先生特意吩咐过,您要是来了,直接带您去后园的暖阁。”
苏蘅卿没应声,只是把伞又往旁边偏了偏。伞沿扫过门楣上悬挂的铜环,叮地撞出一声轻响。这处石库门比她暂住的亭子间讲究得多,黑漆大门上的铜狮衔环被雨水洗得锃亮,门楣两侧的砖雕是“鸿禧”二字,笔画间还留着去年春联的残红,在雨里透着点斑驳的喜庆。
穿过井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樟木味。廊下堆着几口半开的木箱,里面码着整齐的线装书,书脊在昏暗中泛着暗红的光。一个穿藏青短打的学徒正蹲在箱边翻找,见她们过来,慌忙起身让路,手里的书册没拿稳,“哗啦”散了一地。
“毛手毛脚的!”老妈子呵斥着,却还是弯腰帮着拾书。苏蘅卿的目光落在最底下那本,封皮是磨损的绛色缎面,烫金的“玉台新咏”四个字已褪得模糊,书页间夹着的干枯茉莉花瓣被雨水打湿,在青砖地上洇出浅黄的痕。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书页,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拾起了书。那只手的主人穿着深灰西装,袖口挽到臂,露出的腕骨处搭着串紫檀木佛珠,指腹上沾着点墨渍,像是刚写过字。
“苏姐?”
声音低沉,带着点烟草和旧书卷混合的气息。苏蘅卿猛地抬眼,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男饶眉骨很高,鼻梁挺直,唇线抿成一道利落的弧度,唯独眼角有颗浅痣,让这张过分英挺的脸添了几分温和。他手里还捏着那本《玉台新咏》,指尖正轻轻摩挲着封面上的折痕。
“沈先生。”苏蘅卿收回目光,欠了欠身,油纸伞的边缘又滴下几滴水,落在锃亮的黑皮鞋上,晕开的湿痕。
沈砚洲把书递给学徒,示意他仔细收好,然后侧身让出通往暖阁的路:“雨大,先进屋吧。我让人备了新沏的雨前龙井。”他的目光掠过她旗袍下摆沾着的泥点,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路上不好走?”
“还好。”苏蘅卿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雨里的什么,“劳烦沈先生等候,是蘅卿失礼了。”
暖阁的玻璃门被老妈子推开时,一股暖意混着茶香扑面而来。屋里烧着煤炉,铁炉盖上映着跳动的火光,把四壁书架上的古籍照得明明灭灭。临窗的梨花木桌上摆着套青花茶具,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在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像谁在上面画晾歪歪扭扭的线。
沈砚洲替她拉开椅子,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苏蘅卿坐下时,裙摆扫过桌腿,带起一阵微风,吹得桌角那只青瓷笔洗里的水漾了漾。笔洗里斜插着几支狼毫笔,笔锋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旁边压着张洒金宣纸,上面写着半阙《雨霖铃》,字迹瘦硬清劲,墨色却浓淡不均,像是写是心绪不宁。
“听苏姐在找一本《南宋院画录》?”沈砚洲端起茶壶,沸水注入茶杯时激起细密的泡沫,茶叶在水里舒展翻腾,渐渐露出嫩绿的叶底,“我这里恰好有一函光绪年间的刻本,不知是否合你心意。”
苏蘅卿的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点着,温热的触感驱散了些许寒意。她抬起眼,窗外的雨还在下,雨丝打在玻璃上,把沈砚洲的侧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沈先生消息灵通。”她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只是不知这本册子,沈先生愿不愿意割爱?”
“苏姐要它做什么?”沈砚洲放下茶壶,指尖在桌沿轻轻敲击着,节奏和窗外的雨声莫名合拍,“这书是我去年从苏州旧书铺淘来的,纸页都脆了,怕是经不起频繁翻阅。”
“家母生前最喜院画,”苏蘅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的遗稿里提过,《南宋院画录》里夹着张吴炳《出水芙蓉图》的真迹摹本。我……想寻来留个念想。”
最后几个字得极轻,几乎被雨声吞没。沈砚洲看着她放在膝上的手,那只手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指缝里却嵌着点墨痕,像是刚抄过什么东西。他忽然想起三前在朵云轩见到的那幅残卷,也是吴炳的风格,只是右下角缺了块题跋,当时他还纳闷,好好的古画怎么会有那样齐整的缺口。
“摹本未必在我这册子里。”沈砚洲起身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发出沙沙的轻响,“不过苏姐若不嫌弃,倒是可以拿去看看。只是有个条件。”
苏蘅卿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警惕。她攥紧了旗袍口袋里的那枚玉簪,簪头的芙蓉花雕刻得极精巧,只是花瓣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那是昨从拍卖行出来时,被人撞了一下摔在地上的。
“沈先生请讲。”
“我书房缺个帮忙整理古籍的人,”沈砚洲抽出那函《南宋院画录》,牛皮纸函套上贴着泛黄的签条,“苏姐若肯屈就,每日来两个时辰,这书便借你看。若是能寻到摹本,送你也无妨。”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起来,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苏蘅卿看着他手里的书函,喉结轻轻动了动。她来沪上已有半月,盘缠快见底了,母亲留下的那点首饰,除了这枚玉簪,其余的都当得差不多了。暖阁里的煤炉“噼啪”爆了个火星,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像片风中摇曳的芦苇。
“好。”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潮湿的颤音,“只是我对古籍不甚精通,怕辜负沈先生所停”
“无妨。”沈砚洲把书放在她面前,函套上的灰尘在光线下轻轻扬起,“我这里的书,大多是些闲书。倒是苏姐旗袍上的盘扣,做得很别致。”
苏蘅卿低头看向衣襟,银灰色的旗袍上缀着七颗玉色盘扣,扣头是用细银丝绕成的芙蓉花,那是母亲教她做的最后一件女红。她指尖抚过最下面那颗,忽然想起拍卖行里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当时他盯着自己的盘扣看了许久,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家母所教,不值一提。”她避开沈砚洲的目光,伸手去掀书函,指腹触到冰凉的纸页时,忽然顿住了——函套内侧贴着张极的红笺,上面用蝇头楷写着个“卿”字,笔迹娟秀,和母亲日记里的字迹一模一样。
“怎么了?”沈砚洲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苏蘅卿飞快地合上函套,耳尖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只是觉得……这书的旧主人,或许也喜欢芙蓉花。”
沈砚洲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雨幕里,后园那株木芙蓉正开得热闹,粉白的花瓣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像谁不心打翻了胭脂海他忽然想起去年在苏州买书时,那个白胡子掌柜过,这书原是城南苏家的旧物,只是苏家遭了变故,藏书散了个干净。
“或许吧。”他转身给她续了杯茶,热气模糊了他眼角的痣,“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苏姐若不着急,不如留下用些点心?我让厨房做了蟹壳黄,刚出炉的。”
苏蘅卿看着茶杯里舒展的茶叶,忽然觉得这暖阁里的煤炉,比她那间四面漏风的亭子间要暖和得多。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玉簪,簪头的裂痕硌着掌心,像个不肯愈合的伤口。雨还在下,弄堂里传来贩“桂花糖粥”的叫卖声,甜糯的嗓音穿过雨幕,在这幽深的石库门里,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
她轻轻点零头,看着沈砚洲转身去吩咐老妈子,西装的后摆在暖黄的灯光里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书函静静地躺在桌上,仿佛藏着无数个被雨打湿的秘密,而那枚藏在口袋里的玉簪,似乎也在潮湿的空气里,悄悄舒展了蜷缩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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