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库门的雨丝裹着煤烟味,在苏蘅卿的窗棂上织成半透明的帘。她将那封盖着汉口邮戳的信塞进怀表后盖时,指腹触到沈砚洲刻的“守得云开”,笔画间的凹槽还留着细微的金属毛刺,像某种未尽的话。
对门的西洋钟敲了十下,沈砚洲房间的灯还亮着。苏蘅卿搬了张竹凳坐在窗边,透过雨帘望见他的侧影——正弯腰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指间的钢笔在昏黄的灯光里划出银亮的弧线。忽然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过雨幕,直直落在她的窗纸上。苏蘅卿慌忙缩回手,膝盖撞到竹凳的响动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苏姐还没睡?”沈砚洲的声音隔着雨帘飘过来,带着被水汽浸软的温润,“我煮了些姜茶,要不要过来喝一碗?”
竹凳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苏蘅卿攥着窗帘的手指泛白,藤箱里的玳瑁簪硌着肋骨,鸽血红的光透过衣料渗出来,像颗跳得太急的心脏。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叮嘱:“到了上海,万事藏心,见了沈家人,先看他窗台上有没有玉兰。”
此刻沈砚洲的窗台上,那盆白玉兰正斜斜地倚着玻璃,花瓣上的雨珠在灯光里滚成碎银。
“多谢沈先生,我不渴。”苏蘅卿的声音裹在喉咙里,像被水泡胀的棉絮。她听见对门的椅子响了一声,接着是杯碟碰撞的轻响,想必是他自己倒了姜茶。
雨势渐缓时,巷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苏蘅卿瞥见三个黑衣人影闪进弄堂,靴底碾过积水的响动越来越近。她猛地吹灭油灯,黑暗中那枚怀表突然发烫,背面的指南针指针疯狂打转,最后稳稳指向对面沈砚洲的房间。
“咚、咚、咚——”是沈砚洲敲墙的声音,三短两长,和下午在砖墙上敲的暗号不同。苏蘅卿想起母亲教过的暗语,这是“有危险,速藏物”的意思。她慌忙将怀表塞进床板的缝隙,那里是母亲特意叮嘱的藏物处,木板上刻着极的兰花印记。
门被撞开的瞬间,苏蘅卿正假装在整理药箱。刀疤脸的枪口顶着她的太阳穴,枪管上的锈迹蹭着她的耳廓:“沈砚洲让你藏了什么?”他的呼吸里混着劣质烟草和血腥气,“搜!给我仔细搜!”
翻箱倒柜的响动震落了墙皮,王阿妈在门外拍着大腿哭喊:“长官行行好,这姑娘才来三,哪懂什么沈先生的事啊!”黑衣饶皮鞋踩过她的药草,薄荷和当归的气息混着雨水漫开来,呛得人眼睛发酸。
“这是什么?”一个瘦高个举着那支玳瑁簪,鸽血红在手电光里妖冶地闪,“看着就值钱,怕不是沈先生送的定情物?”
刀疤脸一把抢过簪子,指尖在宝石上狠狠刮了两下:“这成色,够买半船西药了。”他突然凑近苏蘅卿,枪口戳着她的下颌,“!沈砚洲把盘尼西林藏哪了?不然我就把你这细皮嫩肉的身子,扔到黄浦江喂鱼!”
苏蘅卿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药箱的铜锁上。她望着刀疤脸手里的簪子,突然想起母亲过,这簪子的玉兰花蕊里藏着根极细的银线,能打开汉口老宅的密室。此刻那花蕊正对着沈砚洲的窗,仿佛在无声地传递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西药。”她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玉兰花瓣,“这簪子是我母亲的遗物,沈先生……他只帮我捡过一次伞。”
就在这时,对门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沈砚洲的声音带着怒意撞破雨幕:“你们敢动她试试!”黑衣人们瞬间警觉,刀疤脸将簪子塞进衣袋,挥挥手示意手下:“先去看看沈先生在搞什么鬼!”
脚步声刚消失在对门,苏蘅卿就平床前,从床板缝里摸出怀表。后盖已经被震开,那幅码头地图浸在雨水里,红笔圈的三号仓库洇成了模糊的色块。她突然注意到地图边缘有行用铅笔写的字:“玉兰花开时,暗号是三长两短。”
对门的枪声炸响时,苏蘅卿正将地图塞进灶膛。火苗舔舐纸张的瞬间,她看见沈砚洲的身影从后窗翻出,浅灰西装沾着泥水,金丝眼镜没了踪影,嘴角淌着血却笑得锐利。他越过井的墙头时,朝她的窗口飞快地眨了眨眼,右手做了个扳动枪机的手势。
黑衣饶惨叫混着警笛声从巷口涌进来。苏蘅卿趴在窗台上,看见沈砚洲正用一根铁条撬开仓库的挂锁,里面码着的木箱在月光下泛出白森森的光——不是西药,是些贴着“军械”标签的长条形盒子。
“沈先生!你这是通共!”刀疤脸的嘶吼被另一声枪响打断。苏蘅卿看见沈砚洲从木箱里抽出支步枪,动作利落得不像洋行总理,倒像个久经沙场的军人。他的子弹擦过刀疤脸的耳朵,精准地打在仓库的煤油灯上,火光瞬间舔舐着堆积的木箱,将雨夜染成片跳动的橘红。
混乱中,苏蘅卿突然想起那支玳瑁簪。她冲出房门时,正撞见刀疤脸捂着流血的耳朵逃窜,衣袋里露出半截玉簪。她抓起墙角的扁担朝他腿弯扫去,簪子“当啷”落地的瞬间,沈砚洲的子弹恰好穿透刀疤脸的肩胛。
“拿着!”沈砚洲朝她扔来个油布包,里面是那枚缺了镜片的金丝眼镜,“去静安寺路的‘知味观’,找穿蓝布衫的账房先生,就‘玉兰落了’。”
消防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苏蘅卿攥着油布包站在雨里,看着沈砚洲转身跃入火海,浅灰西装在火光里像只折翅的蝶。她突然明白母亲为何要她看窗台的玉兰——沈砚洲书桌上的钢笔,笔帽上刻着的兰花纹样,和她药箱铜锁上的一模一样。
回到厢房时,王阿妈正用围裙帮她擦脸上的泥水:“傻姑娘,跟沈先生掺和啥?那可是掉脑袋的事!”灶膛里的灰烬还在发烫,苏蘅卿从里面扒出块没烧透的纸片,上面还留着“守得云开”的残笔。
对门的灯重新亮起时,已微明。沈砚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左臂缠着浸血的布条,手里拎着个铁皮海他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支新的玳瑁簪,簪头的鸽血红比原来的更大,在晨光里流转着温润的光。
“赔你的。”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嘴角的伤口还在渗血,“原来那支被我扔进黄浦江了,免得留下把柄。”
苏蘅卿摸着新簪子的花蕊,果然摸到根银线。她抬头时,正对上沈砚洲的目光——那双没了眼镜遮挡的眼睛,瞳孔深处有片海,浪涛里翻涌着和她一样的漂泊与坚定。
“沈先生到底是谁?”她的指尖划过簪头的玉兰,花瓣上的纹路比原来的更清晰,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沈砚洲的手指在铁皮盒里摸索着,掏出半块烧焦的怀表盖,“守得云开”四个字还能辨认:“我是你母亲的学生。”他将怀表盖推到她面前,背面的指南针指针正稳稳指向她,“十年前在汉口,她教我认草药,也教我……怎么守住该守的东西。”
雨彻底停了,石库门的屋檐滴下最后几滴水珠。苏蘅卿望着窗台上重新绽放的白玉兰,突然明白母亲的“烬余簪”是什么意思——有些东西就算烧成灰烬,也会像这簪子一样,在合适的时机重新拼凑起来,带着烟火气,也带着不灭的光。
沈砚洲起身告辞时,苏蘅卿将那半块怀表盖放进他的掌心。他的指尖在她手心里轻轻一捏,像在传递某个无声的约定。门关上的刹那,她看见他将怀表盖塞进西装内袋,那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藏着多少比西药和军械更重要的秘密。
阳光穿过云层,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格的影子。苏蘅卿将新的玳瑁簪别回鬓角,鸽血红在光线下映出她眼底的笑意。她知道,从沈砚洲朝她眨眼的那一刻起,这石库门里的烟雨,就不再只是潮湿的乡愁,而是某种更滚烫的东西——像灶膛里未熄的火,像怀表后盖里藏着的信,像两个陌生人在乱世里,突然交叠在一起的命运。
对门的西洋钟又开始走动,滴答声里混着沈砚洲轻轻哼唱的调子,是汉口街头常听见的《茉莉花》。苏蘅卿拿起药箱里的薄荷,放在鼻尖轻嗅,清凉的气息里突然多了种熟悉的味道——是沈砚洲身上的雪松味,正顺着门缝漫进来,和石库门的煤烟味、雨过后的泥土味,酿成一种新的、属于上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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