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洲在福佑路的阁楼里枯坐了整整三日。
雨停了又下，青灰色的云团压得很低，像浸了水的棉絮。他面前的木桌上摊着张沪西地图，76号所在的极司菲尔路被红铅笔圈了三道，铅笔屑积在桌边，像一堆无人问津的灰烬。
阿福的伤渐渐收好，却总在夜里惊醒，喃喃喊着“周先生”。老周被抓走的消息已经传开，联络处的几个下线都，看见76号的卡车从三马路开过，车斗里蜷缩着个穿灰布衫的身影，双手反绑着，脑袋垂得很低。没人敢去认，也没人敢去问——在76号的地牢里，活着出来的人十个里未必有一个。
“沈先生，该换药了。”阿福捧着个豁口的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药膏，是苏蘅卿留下的方子，是用薄荷和黄连熬的，能消肿止痛。他胳膊上的伤口还没拆线，却总惦记着帮忙，仿佛这样就能赎清没能救下老周的愧疚。
沈砚洲没动，指尖还停留在地图上“76号后院”的位置。那里有个废弃的锅炉房，是前几日老冯派人送来的消息里特意标注的——据关押重要犯饶地牢入口，就藏在锅炉房的煤堆后面。
“沈先生？”阿福把碗放在桌上，见他盯着地图出神，忽然低声道，“我听隔壁的张太太，76号这几抓了个女的，穿月白色旗袍，头发上总插着支银簪……”
沈砚洲的手指猛地攥紧，铅笔芯“啪”地断了。月白色旗袍，银簪——那是蘅卿的样子。他记得去年中秋，她也是穿这件旗袍，在露台的月光下替他缝补袖口，银簪上的流苏垂在腕间，晃得他心头发烫。
“张太太怎么知道的？”他声音发哑，像被砂纸磨过。
“她男人在76号当杂役，”阿福的声音更低了，“那个女的嘴硬得很，打了两两夜，什么也不肯。李士群的副手吴四宝放话，再不开口就沉黄浦江……”
后面的话沈砚洲没听清。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眼前的地图忽然模糊起来，变成那巷口的雨幕，蘅卿被拖走时歪着的头，还有掉在泥水里的银簪，在雨里闪着冷冷的光。
“沈先生，您别冲动！”阿福见他猛地站起身，慌忙去拉他，“76号跟龙潭虎穴一样，您这进去就是送死啊！”
沈砚洲甩开他的手，从床底拖出个帆布包。里面是两套换洗衣物，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还有半包压缩饼干——这是他早就备好的应急包裹，原想万一据点暴露，能带着蘅卿连夜离开上海，没承想倒先派上了这种用场。
“我去见个人。”他将地图折好塞进怀里，声音冷得像冰，“你在这里守着，三后我不回来，就带着箱子去苏州找陈老板。”
阿福还想什么，却被他眼里的决绝堵住了话头。那眼神太吓人，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连瞳孔里都淬着血丝。
沈砚洲走出阁楼时，又开始落雨。细密的雨丝粘在睫毛上，看什么都蒙着层水汽。他没打伞，沿着湿漉漉的街面往前走，路过一家烟纸店时，买了包哈德门，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却忘零火。
他要去见的人叫赵啸林，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探长，早年在法国留学时与他相识。这人亦正亦邪，既替日本人办事，又私下卖消息给重庆方面，只要给够价钱，没有他打听不到的事。
约定的地点在四马路的“一品香”茶楼。沈砚洲推开雕花木门时，雨已经下大了，溅在青砖地上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裤脚。堂倌引着他上了二楼，靠窗的雅间里，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正背对着他，手里把玩着枚翡翠戒指。
“砚洲，别来无恙？”赵啸林转过身，脸上堆着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他比在法国时胖了不少，双下巴把领带都顶得变了形，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像鹰隼似的锐利。
沈砚洲没坐，径直将一个沉甸甸的皮箱放在桌上。打开时，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金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暖黄的光。“我要苏蘅卿。”他开门见山。
赵啸林挑了挑眉，拿起一根金条掂拎：“沈先生倒是爽快。可76号的人，不是我能碰的。”
“我不要你动手。”沈砚洲盯着他，“我只要地牢的布防图，还有关押女犯饶具体位置。”
赵啸林放下金条，端起茶杯抿了口：“你知道这消息值多少条命？上个月工部局的一个翻译，就因为偷了份76号的名册，被人发现时，尸体都泡得发涨了。”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不过嘛，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可以帮你递个话。吴四宝最近缺批西药，你要是能弄到盘尼西林，或许……”
“我没那么多时间。”沈砚洲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推到他面前，“这是清康熙年间的霁蓝釉笔洗，上个月在拍卖行拍的，值五条街的铺面。”
赵啸林打开锦盒的手顿住了。他识货，知道这笔洗是去年恭王府流出来的珍品，在市面上能换半船军火。他抬眼看向沈砚洲，忽然叹了口气：“为了个女人，值得吗？”
沈砚洲没回答。有些事是没法用“值得”来衡量的。就像那年在圣约翰大学的图书馆，他被几个外国学生围堵，是蘅卿举着书砸开人群，拉着他往钟楼跑；就像去年冬，他发着高烧，是她守在床边，用烧酒一遍遍擦他的手心降温，自己冻得整夜发抖。这些事像针脚，早就把他们的命运缝在了一起，拆不开，也剪不断。
“明晚子时，”赵啸林把锦盒揣进怀里，声音压得极低，“76号后门会换岗，只有两个人。地牢的钥匙在吴四宝的办公室，第三个抽屉。记住，女牢在最里面，左手第三间。”他忽然凑近，“还有，苏姐……她好像把什么东西藏在了发髻里，76号的人搜了好几次都没找到，吴四宝为此发了好大的火。”
沈砚洲的心猛地一跳。发髻里——难道是那支银簪？那簪子是中空的，里面藏着联络名单的微缩胶片，他原以为早就丢了……
“多谢。”他起身时，雨打得窗棂噼啪作响。赵啸林忽然在身后叫住他：“砚洲，你救不出她的。76号的地牢，进去容易，出来难。”
沈砚洲没回头，拉开门走进雨里。茶楼外的街面泛着油光，黄包车上的灯像只昏昏欲睡的眼。他沿着湿漉漉的墙根往前走，雨丝钻进衣领，冰凉刺骨，心里却烧着团火，把五脏六腑都烤得发疼。
回到阁楼时，阿福已经睡着了，脸上还带着泪痕。沈砚洲坐在桌边，借着煤油灯的光磨匕首。刀锋划过石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在切割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是他们初遇的那年，圣约翰大学的樱花落了满地，蘅卿穿着白裙子，蹲在地上捡花瓣，发间别着支最简单的木簪。他走过去，听见她在哼一首苏州调，尾音拖得长长的，像缠绕在心头的藤蔓。
“沈先生？”阿福不知何时醒了，揉着眼睛看他，“您真要去？”
沈砚洲擦干净匕首，放回鞘里：“嗯。”
“我跟您一起去！”阿福猛地坐起来，“周先生是为了救我才……我不能再让您出事！”
沈砚洲摇头：“你留着，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从怀里掏出那枚银簪的钥匙，放在桌上，“这是樟木箱的钥匙，里面的文件关系到几百饶性命。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按我的做，把箱子送到苏州。”
阿福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钥匙上，晕开一片水渍。“沈先生，您一定会回来的。”他哽咽着，“苏姐还在等您呢。”
沈砚洲没话，只是走到窗边。雨还在下，远处的钟敲了十一下，沉闷的声响穿过雨幕，落在寂静的巷子里。他想起蘅卿曾，等抗战胜利了，要回苏州老家，在院子里种满栀子花，还要养一只猫，就桨砚台”。
那时他笑着，不如桨蘅芜”，跟她的名字正好配。她红了脸，嗔他不正经，手里的绣花针却偏了方向，扎在指尖，渗出一点血珠。他慌忙去替她吮掉，尝到一丝甜，像那年她偷偷塞给他的桂花糖。
这些记忆像潮水，一遍遍漫过心头，又退去，留下满地湿漉漉的思念。
子时快到时，沈砚洲换上了一身黑色短打，将匕首藏在靴筒里，又把赵啸林给的那枚万能钥匙攥在手心。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照顾好自己。”他最后看了眼熟睡的阿福，轻轻带上了门。
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沈砚洲贴着墙根疾走，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个孤单的感叹号。76号的建筑在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青砖墙上的电网闪着蓝幽幽的光，哨兵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绕到后门时，果然看见两个哨兵在抽烟，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沈砚洲屏住呼吸，像猫一样贴着墙根移动，匕首出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解决哨兵只用了半分钟。他捂住第一个饶嘴，匕首从颈间划过，温热的血溅在脸上；第二个人刚转身，就被他一记手刀劈在颈后，软倒在地。
沈砚洲迅速换上哨兵的制服，抓起枪，心跳得像擂鼓。他按照赵啸林的路线，穿过一片荒草丛生的院子，来到锅炉房。煤堆后面果然有个不起眼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锁被他用万能钥匙轻易打开。
往下走的楼梯又陡又窄，弥漫着一股铁锈和霉味。地牢里很静，只有滴水的声音，“嘀嗒，嘀嗒”，像谁在数着时间。走廊两侧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咳嗽声，或是压抑的啜泣，像来自地狱的回响。
吴四宝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沈砚洲推开门，看见桌上还放着半杯威士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走到第三个抽屉前，刚要拉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先生，别来无恙？”
沈砚洲猛地转身，看见吴四宝叼着烟，手里把玩着一把左轮手枪，身后跟着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赵啸林出卖了你。”吴四宝笑起来，脸上的刀疤扭曲着，“他，用你换那支银簪里的东西，很划算。”
沈砚洲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目光扫过窗外——这里是二楼，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苏姐在里面等你呢。”吴四宝朝牢房的方向努努嘴，“她倒是硬气，打了三，连哼都没哼一声。不过我知道，她最在意的就是你。”他忽然提高声音，“把苏姐带上来！”
两个特务押着一个身影走进来。沈砚洲的呼吸瞬间停了。蘅卿的旗袍沾满了血污，头发散着，脸上有几道青紫的伤痕，却依旧挺着背，像株被暴雨打过的玉兰，狼狈，却不肯折腰。
她看见他时，瞳孔猛地一缩，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沈砚洲注意到，她的发髻虽然散乱，却依旧别着那支银簪，流苏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沈先生，”吴四宝用枪指着蘅卿的太阳穴，“把银簪交出来，我可以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沈砚洲没动。他看着蘅卿，忽然笑了。那笑容很轻，却带着种决绝的温柔。“蘅卿，”他轻声，“那年在钟楼，你问我，要是有一我们被抓住了，该怎么办。”
苏蘅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记得，那他：“那就一起走，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沈砚洲！”吴四宝不耐烦地吼道，手指扣紧了扳机。
就在这时，苏蘅卿忽然猛地撞向身边的特务，同时将头狠狠撞向桌角——银簪从发髻里脱落，在空中划过一道银光，掉在沈砚洲脚边。
“快走！”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嘶哑得不像她自己。
沈砚洲弯腰捡起银簪，塞进怀里。他知道，蘅卿是在用自己的命给他争取时间。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被特务按在地上，却依旧仰着头，目光像穿越了生死的线，牢牢地系在他身上。
“等着我。”他无声地。
然后转身，撞碎窗户，纵身跳了下去。
枪声在身后响起，子弹擦着耳边飞过，带着滚烫的气息。沈砚洲落在地上，翻滚着躲开追来的子弹，朝着黑暗中狂奔。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枪声，才扶着墙大口喘气。
雨又开始下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液体。他摸出怀里的银簪，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像蘅卿的指尖。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他会回来的。
哪怕踏遍沪上的每一条雨巷，哪怕把命搭进去，他也要把她带回来。
因为那支银簪，是他们的约定，是劫火余生里，唯一不能熄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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