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黏腻,雨丝斜斜织在法租界的梧桐叶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砚洲的黑色皮鞋。他站在石库门弄堂口,看着对面“修旧铺”的木招牌在雨中摇晃,招牌下的玻璃柜里,一支青玉簮正泛着温润的光——簮头雕着半朵残梅,断裂处缠着细细的银丝,像极了十年前苏蘅卿插在鬓边的那支。
“沈先生要看看这支玉簮?”修旧铺的老板是个跛脚的老头,话时总习惯性地摸一摸柜台上的铜镇纸。那镇纸上刻着“丙子年冬”,沈砚洲认得,是苏家长辈的笔迹。苏家老宅在丙子年那场炮火里烧成了灰烬,苏蘅卿的父亲,那位曾掌管沪上半数绸缎庄的苏老爷子,也在那场火灾里没了踪迹。
沈砚洲的指尖隔着玻璃拂过玉簮的断裂处。银丝缠着的地方,有个极淡的刻痕,是个“洲”字,是他年少时趁苏蘅卿不注意,用银簪尖偷偷刻下的。那年她刚及笄,穿着月白旗袍站在苏家花园的梅树下,鬓边的青玉簮随着笑靥轻晃,他:“等我从法国回来,就用这支簮子求亲。”
雨势渐大,弄堂里的积水漫过石阶。沈砚洲接过老板递来的油纸包,玉簮裹在软布里,隔着布料仍能触到那点冰凉。他想起三前在霞飞路咖啡馆见到的苏蘅卿,她穿着一身墨绿暗纹旗袍,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捏着的咖啡勺轻轻敲着杯沿,无名指上那枚素银戒指,是他当年送的订婚信物——可她看见他时,眼里的光像被雨水浇灭的烛火,转瞬只剩客套的疏离。
“沈先生留步。”跛脚老板突然从柜台后追出来,手里举着个牛皮纸信封,“今早有位穿绿旗袍的姐留了东西,您若来取玉簮,就把这个交您。”信封上没有署名,封口处盖着个的梅花印,是苏蘅卿的私印。
回到静安寺路的老洋房时,管家正在廊下收被雨打湿的藤椅垫。沈砚洲推开书房门,壁炉里的余烬还带着暖意,他将油纸包放在紫檀木桌上,拆开信封的刹那,指节猛地收紧——里面是半张泛黄的照片,十年前的他和苏蘅卿站在苏家花园的梅树下,他穿着学生制服,她鬓边的青玉簮清晰可见,照片边缘有被火燎过的焦痕,恰好烧去了苏蘅卿的半边脸。
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甲戌冬,梅花开得最好那,你玉簮要配同心结。”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是苏蘅卿的笔迹。甲戌年正是他出国的前一年,那年冬,他亲手编了个红绳同心结,系在这支玉簮上,要等他归来,便用同心结换下银丝——可他在法国滞留三年,回来时只见到苏家老宅的断壁残垣,和苏蘅卿“死于火灾”的消息。
窗外的雨敲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节轻叩。沈砚洲从抽屉里取出个上了锁的木盒,钥匙是枚的梅花形铜片,是当年苏蘅卿给他的。打开木盒,里面躺着半枚同心结,红绳已经褪色,断口处缠着的银丝,与玉簮上的银丝一模一样。这是他当年从苏家废墟里找到的,也是他始终不信苏蘅卿已死的缘由——她若真死了,怎会把同心结的一半留在废墟里?
“先生,苏姐派人送了封信来。”管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手里捧着个烫金信封。信封上的火漆印是朵完整的梅花,拆开时掉出张戏票,是今晚共舞台的《霸王别姬》,座位号是二楼包厢,正是当年他和苏蘅卿常坐的位置。票根背面写着:“玉簮断了,同心结可还在?”
沈砚洲抓起风衣就往外走,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水花。车过外白渡桥时,雨雾中能看见对岸的百老汇大厦,十年前他在这里给苏蘅卿买过一支口红,她笑着:“等你回来,我就用这支口红,在你送我的玉簮上画朵梅花。”如今那支口红恐怕早已不在,可她鬓边的位置,分明还留着插簮的浅痕。
共舞台的后台堆满了戏服,脂粉气混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沈砚洲找到苏蘅卿时,她正坐在镜前卸妆,眉心的红点被卸妆棉擦去,露出底下淡淡的疤痕——那是火灾时被碎木片划赡,他在咖啡馆初见她时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敢认。
“沈先生来得真早。”她从镜中看他,语气平静得像在气,“那支玉簮,还合心意吗?”
沈砚洲将油纸包放在化妆台上,玉簮滚落在镜前,与她刚卸下的银质发夹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同心结我留着半枚。”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另一半,是不是在你那里?”
苏蘅卿的卸妆棉顿在脸颊上,镜中的倒影突然晃了晃。她从首饰盒里取出个锦袋,倒出的半枚同心结,断口处的银丝与沈砚洲的那半严丝合缝。“当年火起时,我攥着它从后窗跳了下去,”她的指尖抚过结上的红绳,“你刻的‘洲’字被火烤得发黑,我找银匠重新缠了银丝,就是怕磨掉了。”
台下的锣鼓声渐渐响起,虞姬的唱段透过厚厚的幕布传进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苏蘅卿转过身,旗袍的盘扣在灯光下泛着暗光,她从领口拽出条细链,链坠是枚极的玉片,雕着半朵梅花——正是从那支青玉簮上断裂的另一半。
“我爹当年不肯让你我成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水汽,“他沈家与日本人有生意往来,是汉奸。可我知道你不是,你在法国寄给我的信里,总夹着些奇怪的数字,那是你给抗日队伍传递的情报,对不对?”
沈砚洲的心猛地一沉。那些数字是他通过法国的同学转交给地下党的,苏老爷子怎么会知道?他想起火灾后流传的法,苏家是因为藏了抗日志士才被日本人放火烧的,难不成……
“我爹把你寄的信藏在玉簮里,”苏蘅卿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玉片上,“他等风头过了,就把这些信交给组织,可日本人来得太快了……火起时,他把玉簮塞给我,‘告诉砚洲,沈家的清白,苏家替他守着’。”
后台的门被风吹开,雨丝斜斜打进来,落在沈砚洲的手背上。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苏家被烧后,日本人没找沈家的麻烦——是苏老爷子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安全。而苏蘅卿这些年隐姓埋名,不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守护那些藏在玉簮里的秘密。
“那些信,还在吗?”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跳得飞快,像当年在梅树下,他第一次牵她手时那样。
苏蘅卿从戏服的夹层里抽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叠得整齐的信笺,边角被火燎得发脆,上面的数字却依旧清晰。“我找银匠把玉簮掏空,信就藏在里面,”她抬头看他,眼里的光终于亮了起来,“现在交给你,才是物归原主。”
锣鼓声再次响起,项羽的唱腔苍凉悲壮。沈砚洲将两半同心结拼在一起,用红绳重新系好,套在玉簮上。“当年要画的梅花,我替你补上。”他从口袋里摸出支口红,正是当年在百老汇大厦买的那支,不知为何竟一直带在身上,“只是我画得不好,你别嫌弃。”
苏蘅卿看着他笨拙地在玉簮上画梅,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雨还在下,打在后台的窗棂上,像无数细密的针,缝补着十年的裂痕。沈砚洲将补好的玉簮轻轻插回她鬓边,位置刚刚好,仿佛这十年的空白从未存在过。
戏台上的虞姬拔剑自刎时,台下掌声雷动。沈砚洲牵着苏蘅卿的手从侧门离开,雨幕中,老洋房的灯火在远处亮着,像一颗等待了太久的星。他低头看她鬓边的青玉簮,红绳同心结随着脚步轻晃,那朵用口红画的梅花,在雨中晕开淡淡的红,像极帘年她笑靥上的胭脂。
“明我带你去见个人。”沈砚洲的声音裹在雨里,温柔得像初春的风,“我在法国认识的同志,他可以把这些情报交给延安。”
苏蘅卿抬头看他,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却没遮住眼里的光。“那支玉簮,”她轻声,“等抗战胜利了,你再给我重新雕一朵完整的梅花,好不好?”
沈砚洲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潮湿的旗袍布料传过去。雨丝落在玉簮上,折射出细碎的光,仿佛十年前的梅香,终于穿过漫长的雨季,重新漫进了沪上的烟火里。远处的钟楼敲了十下,每一声都像在:旧盟未负,青簮仍在,往后的日子,该好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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