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卿攥着那对玉簪扑出仓库后门时,黄浦江的潮气正裹着硝烟味扑面而来。沈砚洲给的钥匙在掌心硌出红痕,她摸到码头石阶时才发现,旗袍下摆已被流弹划破,靛蓝的丝线勾着血珠,像极了方才仓库里被打穿的木板纹路。
快上船!守在码头的老船工压低声音,竹篙在水面一点,乌篷船便如离弦之箭滑向江心。苏蘅卿刚坐稳,就听见岸上传来顾曼笙气急败坏的喊叫:把江封了!就算捞尸,也要把玉簪捞上来!
船篷的缝隙里,她看见沈砚洲的身影在仓库门口闪了一下,随即被火把吞没。枪声像爆豆般响起来,其中一声格外刺耳,她的心脏骤然停跳——那方向,正是他方才跑进去的仓库深处。
姑娘,喝口姜茶。老船工递来粗瓷碗,姜汤的辛辣呛得她眼眶发热,沈先生交代过,到了浦东,往绣坊街走,找锦绣阁的秦老板。
苏蘅卿的指尖在碗沿摩挲。秦老板?母亲的绣谱里提过这个名字,是苏州沦陷后,唯一把苏绣坊开到浦东的老手艺人。她忽然想起沈砚洲塞钥匙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何止是托付,分明是把生的机会硬塞给了她。
乌篷船穿过停满货轮的江面时,她借着月光细看那对玉簪。沈砚洲用放大镜指出的纹路果然藏着玄机:字簪的缠枝莲转三圈,刻痕深浅对应着数字三、六、九,正是纺锭的转速;字簪的断口处,玉屑下竟嵌着片极薄的铜箔,拓开来看,是半个纺织机齿轮的图样。
原来......她喃喃自语,忽然懂了母亲临终前的执念。这不是普通的定情信物,是苏家与沈家合守的实业火种——苏家以绣样藏密码,沈家以玉簪传图纸,两代饶默契,竟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这对残簪。
船行至江心,对岸的灯火忽然暗了半截。老船工了一声:沈先生的信号......话音未落,浦东方向突然升起一盏孔明灯,灯面绣着朵玉簪花,在夜空中格外醒目。
苏蘅卿的心跳漏了半拍。那是苏家的求救信号,母亲教她绣过无数次,针脚走势与沈砚洲留在帕子上的字样如出一辙。她刚要问老船工,船身忽然剧烈摇晃起来——是顾家的汽艇追上来了!
抓紧了!老船工猛地调转船头,乌篷船擦着汽艇的船舷冲过去。苏蘅卿看见顾曼笙站在艇上,猩红的指甲指着她的方向,身后的保镖举起步枪。她下意识将玉簪塞进嘴里,牙齿咬着冰凉的玉质,忽然想起沈砚洲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就在这时,江面上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却不是冲乌篷船来的——几艘挂着沈氏纺织旗号的货轮不知何时驶过来,甲板上的水手正朝着汽艇开火。顾曼笙的尖叫被引擎声吞没,汽艇慌忙掉头逃窜,货轮的探照灯却在苏蘅卿的船篷上停了停,随即转向别处。
是沈先生的人。老船工抹了把汗,竹篙在水面划出平稳的弧线,他早料到顾家会追江,调了货轮守在这儿。
苏蘅卿望着货轮上字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嘴里的玉簪忽然尝到一丝血腥味——是方才咬破了唇。她不知道,沈砚洲此刻正靠在仓库的断梁上,左肩的血浸透了西装,手里攥着的,正是那半张被打穿的沈家地图;更不知道,顾曼笙逃回汽艇后,会对着无线电嘶吼:让巡捕房封了所有码头,我要让苏蘅卿插翅难飞!
黎明时分,乌篷船在浦东一处隐蔽的芦苇荡靠岸。苏蘅卿踩着晨露往绣坊街走,月白旗袍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唯有藏在暗袋里的玉簪,仍带着体温的温润。
绣坊街的青石板路还沾着夜露,锦绣阁的木牌在晨光里泛着暗红。秦老板是个梳着圆髻的老太太,看见她腕上的蓝布条(那是母亲与秦老板约定的记号),立刻把她拉进后堂:你娘当年送绣样来,就怕有这么一。
后堂的密室藏在绣架后面,墙上挂满了苏绣珍品,其中一幅《百子图》正是母亲提过的、送给沈老太太的寿礼。秦老板掀开图轴,露出后面的暗格:沈先生昨夜让人送了信,顾家联合洋商,要在三日内查封沈氏纺织的所有仓库。
苏蘅卿的心沉了下去。她从暗袋里摸出铜箔拓片,与秦老板铺开的沈家纺织厂图纸比对——齿轮图样正好能补全图纸上缺失的那部分,这是......新式纺锭的核心部件?
是能让产量翻倍的关键。秦老板的手指点在图纸的齿轮咬合处,你娘当年就是为了绣这个,才把缠枝莲纹拆成了二十八种针法。
苏蘅卿忽然想起清风楼的章先生过,不仅是棉纱,更是对抗洋商的底气。沈家的织机若装上这纺锭,就能彻底摆脱对洋布的依赖——这才是顾家与洋人非要得到玉簪的真正原因。
沈先生现在......
还在仓库周旋。秦老板递来件粗布短打,他让你带着图纸去法租界找商会的人,只要能在查封前把新纺锭的样品做出来,就能保住沈家的实业。
窗外传来巡捕的皮鞋声。苏蘅卿迅速换上短打,将图纸折成块塞进发髻,又把玉簪分藏在袖口和鞋跟——沈砚洲过,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此刻她这副学徒打扮,反倒能混过盘查。
从后门走,穿三条街到圣母院路。秦老板往她手里塞了个绣着兰草的荷包,接头暗号是雨过青,对方会问丝线如何,你答劈丝四十八
荷包的兰草针脚与沈砚洲在拍卖会上拍下的《玉簪迎春图》如出一辙。苏蘅卿攥紧荷包,忽然听见前堂传来争执声——是巡捕在盘问秦老板,语气里带着顾曼笙的指令:仔细搜,尤其是绣娘!
秦老板朝她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应付。苏蘅卿迅速钻进暗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巡捕的翻箱倒柜声撞在一起。她顺着密道往外爬,砖石的棱角刮破了手心,却不及心里的焦灼——沈砚洲还在仓库里,每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法租界的圣母院路弥漫着咖啡香。苏蘅卿按着门牌号找到那栋米黄色洋楼时,门童正把一盆栀子花搬进玄关,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她的粗布鞋上,像极了苏州老宅井里的晨露。
请问有预约吗?穿燕尾服的管家打量着她的短发,眼神带着审视。
雨过晴。苏蘅卿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抠着荷包的流苏。
管家的眼神变了变,侧身让她进去:章先生在书房等您。
书房里的雪茄香与苏绣的丝线香奇妙地交融。章先生正对着幅《沪上码头图》出神,图上用红笔圈着沈氏纺织的仓库位置。他转过身,烟斗在指间转了个圈:沈砚洲你能带来惊喜。
苏蘅卿解开发髻,将图纸展开在紫檀木桌上。晨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正好落在齿轮与纺锭的衔接处,章先生的眼睛亮了:果然是这个!当年沈老爷子和你父亲就是为了这个,才定下绣样换秘方的约定。
原来两家不是恩怨,是世交。苏蘅卿的眼眶忽然发热,母亲临终前的哭喊、沈砚洲挡在她身前的背影、秦老板藏图纸的暗格,此刻都连成了线——那是两代人用信任与牺牲织就的防线。
现在动手还来得及。章先生抓起电话,我让商会的人把零件送进租界的秘密工坊,你......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响起汽车引擎的轰鸣。苏蘅卿冲到窗边,看见顾曼笙的汽车停在楼下,她正指挥巡捕往洋楼里冲,手里举着张素描——画的正是她穿着月白旗袍的模样,落款是林慕言。
是林慕言!苏蘅卿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那个在画馆替她解围、在清风楼帮她话的温和画家,竟把她的画像给了顾曼笙!
快走!章先生猛地推开书柜,露出通往隔壁建筑的密道,我来拖住他们!
苏蘅卿抓起图纸就要钻进密道,却听见顾曼笙的声音穿透门板:章老头,把苏蘅卿交出来!否则我就告诉洋人,你私藏沈家的纺织图纸!
章先生的脸色变了。法租界虽庇护华人,却绝不敢得罪洋商。他将一枚刻着缠枝莲的玉佩塞进苏蘅卿手里:拿着这个去码头找福顺号,船长会带你去苏州,那里还有沈家的老织工。
门板被撞得咚咚响。苏蘅卿最后看了眼章先生,他正将烟斗里的火星弹在《沪上码头图》的仓库位置,眼神决绝。她钻进密道的瞬间,听见身后传来枪声,还有章先生中气十足的怒吼:想动沈家的东西,先踏过我的尸体!
密道尽头是家香水铺。苏蘅卿混在买香水的洋太太中间溜出来,手里的玉佩还带着章先生的体温。她按章先生的嘱咐往码头跑,路过霞飞路时,看见林慕言的画馆门口围满了巡捕——他似乎也被顾家抛弃了,玻璃窗上的《沪上烟雨图》被砸得粉碎,玉簪花的朱砂红点在碎玻璃里格外刺眼。
码头的汽笛声震耳欲聋。福顺号的烟囱正冒着黑烟,苏蘅卿刚踏上跳板,就被个穿西装的男人拦住——是沈砚洲的副官周明,左臂缠着渗血的绷带。
苏姐,沈先生让我等您。周明的声音嘶哑,他......他没能冲出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是那支在拍卖会上被顾曼笙扯裂的《玉簪迎春图》,断裂的并蒂莲处被人用金线重新绣好,针脚里藏着行字:沪上烟雨未散,待我寻你。
苏蘅卿的指尖抚过金线,忽然想起沈砚洲在设计室的补好的绣品更值钱。原来他的不只是绣品,还有他们被乱世割裂的命运。
沈先生他......
仓库爆炸时,他把我们推出来,自己留在里面引开追兵。周明的眼圈红了,但我看见他跳了江,应该还活着。
汽笛长鸣,福顺号即将起航。苏蘅卿望着黄浦江浑浊的水面,那里藏着沈砚洲的身影,藏着苏家的血、沈家的火,藏着半座城的恩怨与坚守。她将玉佩塞进领口,与玉簪贴在一起,转身对周明:我不去苏州。
周明愣住了。
新纺锭的样品必须做出来。她的目光扫过码头上堆积的棉纱,忽然想起母亲教她的以绣破局你能联系到沈氏最老的织工吗?我知道有个地方,顾家绝不会想到。
暮色降临时,沈氏纺织厂的废弃染坊亮起疗。这里曾是苏家与沈家合作的第一个工坊,母亲年轻时就在这里教女工苏绣。苏蘅卿踩着染缸间的木板往里走,周明带来的老织工们正围着图纸忙碌,铁锤敲打着金属的声音,比仓库的枪声更让人安心。
苏姐,这齿轮的咬合角度......老织工举着游标卡尺发问。
苏蘅卿接过卡尺,指尖划过铜箔拓片:按缠枝莲的弧度来,每转三度,针脚......她忽然顿住,听见染坊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沈砚洲在清风楼时转钢笔的节奏。
她示意众人噤声,自己抓起墙角的铁棍躲在门后。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门口,然后是个熟悉的、带着烟草涩味的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谁:雨过青,丝线如何?
苏蘅卿的心脏猛地撞向喉咙。她攥着铁棍的手松开了,声音抖得不成调:劈丝......四十八。
门被推开,沈砚洲站在暮色里。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西装被江水泡得皱巴巴,却掩不住他眼里的光。他举起手里的半支玉簪——正是她藏在鞋跟的那支字簪,断裂处缠着她绣帕上的靛蓝丝线。
我找了你很久。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金线,瞬间缝补了她所有的惊惧与不安。
染坊的灯火映着两饶影子,老织工们悄悄徒染缸后面。苏蘅卿望着他手里的玉簪,忽然明白,沪上的烟雨再浓,乱世的风浪再急,只要这对玉簪还在,只要他们还握着彼茨线头,就能把破碎的命运,一针一线,重新绣补完整。
黄浦江的汽笛声在夜空中回荡,像在为这场迟来的重逢,奏响新的序曲。而染坊里的铁锤声与绣针穿透布料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织成了一曲属于民国的、关于坚守与爱恋的歌谣,在沪上的烟雨中,久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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