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出来了，边缘有些发灰。傅玖瑶站在宫门附近，手里还攥着那份新地图。她低头看了眼袖口，一根簪子不知何时松了，掉在地上也没发觉。
风很大，吹得她衣袖鼓动。她弯腰捡起簪子，插回发间，转身往府里走。
路上行人渐少，街灯一盏盏亮起来。她坐进马车，帘子落下，才把地图摊开在膝上。红笔圈出的十几个点，都是最近账目异常的地方。这些地方都和恒通钱庄有往来，而那家钱庄背后是萧景琰。
她合上地图，闭了闭眼。
这几朝会，她总觉得不对劲。表面上，大臣们都点头称是，新政好，该推。可他们的眼神躲闪，话也不多。户部侍郎提到拨款时吞吞吐吐，工部尚书对巡政使的汇报只“知道了”，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有两个人，曾在夜里出现在偏殿后廊，靠得太近，话声音压得极低。
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那些细节全串了起来。
马车停在宰相府门前。她下车时脚步放慢，故意落在随从后面。门房递来今日公文，她接过，翻到最下面一份——礼部呈报北境使节入京安排名单。
她的手指停在一个人名上：礼部侍郎周元安。
这人昨日午时，在东市一家茶楼外与一名随从模样的男子交谈。那人穿着粗布衣，但腰带扣是北地特有的铜雕狼头纹。她记得清楚，因为那容来一个信封，周元安接过后立刻塞进袖中，动作快得像是演练过很多次。
她没当场揭穿，也没派人跟踪。现在看来，这事不能拖。
进屋后她换了常服，让丫鬟退下，独自坐在书房。桌上铺开一张白纸，她把近十日参与新政议事的官员名字一个个写上去。写完，又用红笔圈出行为反常的三人：周元安、户部侍郎林承远、工部尚书郑德海。
她盯着这三个名字，一笔一笔划线连接。周元安管外交接待，能接触使节；林承远掌管地方拨款审核，曾三次拖延青阳第二批修渠银的批复；郑德海手下多名官员被查出受贿，但他始终未作表态。
三个人没有明面结盟，却在关键事上默契一致——凡是涉及新政推进的事，一律缓办、推诿、装不知。
她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有人不想让新政继续。”
外面传来更鼓声。二更了。
她吹灭蜡烛，正要起身，忽然听见院外有脚步声。她不动，耳朵贴住窗缝。
是父亲的声音：“……最近别出门，宫里风向不对。”
另一个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大人，周侍郎那边约我明日再碰一面，是有要紧消息。”
“不去。你现在露面就是找死。傅家那位姐不是好糊弄的，她已经盯上了。”
“可我们不动手，上面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那就等。等她犯错。”
脚步声远去。
傅玖瑶站直身子，手心出了汗。
原来不止一个两个。这是连她父亲都知道的事。而这些人，已经在暗处结成了网。
她重新点灯，把刚才记下的名字抄了一份，藏进贴身衣袋。另一份烧了，灰烬用水搅碎，倒进花盆。
她知道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直接动手。这一次，对手不是贪官污吏，而是躲在朝堂里的影子。他们不吵不闹，不反对，却用沉默和拖延杀人。百姓看不见他们，皇帝也未必察觉。
但她看见了。
第二早朝，她提前半个时辰到。
大殿还未开门，已有官员陆续进来。她站在丹墀下，目光扫过人群。
周元安来了，脸色有些白，走路比平时慢。他看到她，眼神一缩，随即低头整理袖口。
林承远站在角落，和一名武将低声话。那人是边军副将，前日刚从北境回来。她记得通报记录里写过，此人隶属守将陈烈麾下，而陈烈的军饷去年就被查出有问题——本该拨给士兵的粮银，转到了一家私商账上，那家商行正是林承远妻弟名下的产业。
她不动声色走过去，开口叫了一声：“林大人。”
林承远猛地抬头，手一抖，差点把手中的折子掉在地上。
“傅姐。”他勉强笑了笑，“今日来得早。”
“新政推行半月，各地报上来的情况我都看了。青阳第二批银子还没到账，您这边卡着不批，是有什么难处？”
“不是卡，是……手续不全。”
“我已经补了三遍材料。您要是还觉得不行，我可以当场重写一份。”
周围几个人停下交谈，悄悄往这边看。
林承远脸色变了变：“你不必这样咄咄逼人。”
“这不是咄咄逼人，是问清楚。百姓等一，就少一活路。您手续不全，到底是哪里不全？我马上改。”
他张了张嘴，没出话。
这时钟声响起，太监高喊“上朝”。众人列队入殿。
她跟在队伍最后，眼角余光看见周元安快步走到林承远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记住了。
散朝后，她没急着走。在偏殿外等了一会儿，看见郑德海独自一人从侧门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封皮写着“河道工程预算”。
她走上前：“郑大人。”
郑德海脚步一顿。
“江南第三段河道疏通，原计划用三十万两，您批了四十五万。多出来的十五万，去哪儿了？”
“这是工部核算的结果，有依据。”
“可监察院查过，实际支出不到三十二万。剩下的十三万，没人知道去向。”
“那是备用金。”
“备用金也要记账。您没记。而且这笔钱是在新政开始前一周拨出的，那时候工程还没动工。”
郑德海握紧册子：“傅姐，你查得太细了。”
“我不查细，百姓就要吃亏。”
他不再话，转身就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回府路上，她让车夫绕道去了城西一处旧书铺。这是她以前查案时常去的地方，老板认识她，不会多问。
她在角落翻了几本书，趁人不注意，把一张纸条夹进一本《税律汇编》里。纸条上写着三个名字，和一句：“查他们最近和哪些外地人见过面。”
做完这些，她才回家。
晚上，她坐在灯下，翻开一本旧账册。这是她从青阳带回的原始记录，上面有知府亲笔签名。她一页页看，手指划过每一行数字。
门外传来轻响。
丫鬟端来一碗汤：“姐，喝点热的。”
她接过碗，没喝，放在桌上。
“今谁来过？”
“门房，有个贩送来一筐梨，是您爱吃的。我没收，让他拿走了。”
她点点头。
梨？她最近没买过梨。也不是这个季节的果子。
她放下账册，走到外间，问守门的护卫：“那人长什么样？”
“穿灰袍，戴斗笠，看不清脸。留下篮子就走。”
“篮子在哪？”
“后院烧了。里面有只死鸟，怕是瘟疫，不敢留。”
她心里一沉。
这不是送礼，是警告。
他们知道她查到了什么，也知道她住在哪。烧篮子，杀鸟，就是要让她明白——再往前一步，就不只是丢官的问题了。
她回到房里，把门窗都关紧。
桌上那碗汤还在冒着热气。她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底部有一层薄薄的白色浮沫。
她把汤倒在花盆里。
第二清晨，花死了。
她把花盆砸碎，取出泥土包好，准备送去一位老医士那里验。
这时候，宫里来了人。
“陛下召见，请傅姐即刻入宫。”
她换上朝服，临出门前，回头看了眼书房。
桌上摊开的账册还在，旁边是那张写着三个人名的纸。她没收拾，也没烧。
她知道，这一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但她必须去。
马车驶出府门时，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空，云层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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