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纸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傅玖瑶的手指轻轻压着那张登记单,甘草五钱,用途写着“煎汤调味”。她没有动笔,也没有唤人。
刚亮,青竹进来添疗油,低声:“厨房那边送来了早膳,是新灶试火,耽误了一会儿。”
傅玖瑶点头,目光仍落在单子上。她把这张纸挪到案角,继续翻看其余账册。药房昨日申领三味药材,双签齐全,用途明确;库房炭柴出库记录完整,复核人已盖印。她一页页看过,笔尖偶尔点一下关键条目,但始终没提那张甘草单。
到了午前,她才命人取来稽核流程副本。翻开一看,昨夜戌时三刻,张管事巡检药房,在这份登记的副本上批了四个字:“用途存疑,待查。”旁边还注明已派人去厨房比对当日用方。
她合上册子,指尖在封皮上敲了一下。
这明制度已经在运转,不需要她亲自追查每一处漏洞。
晌午时分,管家来报,父亲请她去书房议事。她整理好三本册子——月度物资损耗对比、工分考评草案、仆役奖惩明细,起身前往。
傅志明坐在案后,神色平静。他接过册子,一页页翻看,许久没话。阳光从窗格斜照进来,落在他肩头。
“你母亲在世时,府里不是这样的。”他终于开口。
傅玖瑶站在下方,没应声。
“她待人宽厚,从不苛责。可那时候,账目不清,东西丢了也无人追究。”他放下册子,“现在不一样了。账清了,人也稳了。”
她依旧沉默。
傅志明盯着她:“你可知我为何一直没动傅明珠?”
“因为她已经无关紧要。”傅玖瑶答,“她在哪,什么,做什么,都不影响府中运转。您不动她,是让她自己看清位置。”
傅志明微微颔首。
“废棋留在盘上,反而衬出局势清明。”她补充道。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语气变了:“自今日起,府中庶务,你可先斩后奏。”
这话落下,屋里静了一瞬。
傅玖瑶低头行礼,声音平稳:“女儿不敢专权,只求每件事有据可依,让人服气。”
傅志明没再什么,挥了挥手。
她退出书房,脚步未停,径直回了主院东厢。青竹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册子。
“父亲真把权交给你了。”青竹声。
“不是交给我,是交给规矩。”傅玖瑶坐下,打开工分册,“只要规则在,谁当家都一样。”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脚步声。张管事亲自来了,手里捧着一份文书。
“姐。”他进屋行礼,动作比从前利落,“厨房昨日那笔甘草申领,查清楚了。李三误将‘药引备用’写成了‘煎汤调味’,用途不符,已责令重填。原单作废,新单补录双签。”
傅玖瑶接过文书,看了一眼,点头。
“你昨夜就在副本上批注了?”
“是。这点事,不该惊动您。”
她看着他,忽然问:“若以后还有类似疏漏呢?”
“错我们自行纠,大事才上报。”张管事语气坚定,“这是规矩。”
傅玖瑶把文书放回桌上,拿起朱笔,在原单上画了个圈,写下两个字:已核。
张管事退下后,青竹轻声道:“他以前可不是这样。”
“人会变。”傅玖瑶翻开工分册,“当规则让人不吃亏,也不占便宜,他们自然就守规矩了。”
傍晚,厨房送来两碗热汤,老厨娘亲自跟着。
“姐,今早送膳迟了,是我没算准新灶火候。”她低头赔罪,“该罚。”
傅玖瑶看了看汤碗,问:“灶是你带人修的?”
“是。”
“修好了?”
“修好了,往后能省炭。”
傅玖瑶点头,命人记入工分簿:“主动担责,加勤分一等。”
老厨娘愣住,抬头看她。
“赏。”傅玖瑶。
老厨娘眼眶红了,颤声道:“谢姐。”
青竹送她出去,回来时低声问:“您不怕他们以后都抢着认错,只为加分?”
“怕什么?”傅玖瑶执笔蘸墨,“愿意承担责任的人,本来就该被看见。”
夜深了,其他院子早已熄灯。主院东厢依旧亮着。
她正核对明日药房申领清单,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突然,手指一顿。
某一行字又跳进眼里:茯苓四钱,用途“安神助眠”,病人姓名“王嫂”,双签齐全。
这是张管事写的。
她记得王嫂前些日子头晕,是因为连喝六茯苓水。如今用药规范,剂量、数、用途都写得清清楚楚。
她提笔批了“准斜。
接着往下翻。
厨房申报姜汤三碗,用途“值夜驱寒”,领用人三人,签名清晰。
她批了“准”。
库房报损旧油灯一盏,注明“灯芯烧穿,无法修复”,附双印。
她点了头。
直到最后一本册子翻完,她才停下。右手有些发酸,但她没揉,只是换了支笔,翻开新的工分册。
青竹进来收走空碗,轻声:“张管事临走前,登记台的册子以后每都得摆正。”
傅玖瑶没抬头。
“他还,您立的规矩,他们现在懂了。”
“懂什么?”
“不是为了管人,是为了让做事的人不吃亏。”
傅玖瑶握紧笔杆,没话。
窗外风停了,烛火稳定地烧着。
她开始一页页核对本月工分记录。勤分高的名字她都记得,有几个是最早配合改革的;懒分累计三次的,已被调去杂役房重新考评。
翻到第三页,一个名字让她停了下来。
周四。
十日内参与稽核五次,主动发现登记疏漏两起,工分涨了十二等,已从杂役调回库房协助记账。
她提起朱笔,在名字旁画了个圈。
这时,门外又响起脚步声。
青竹去开门,片刻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新单子。
“药房刚送来的。”她递过去,“今日新增申领,甘草三钱,用途‘配伍药方’,病人‘刘嬷嬷’,双签齐全。”
傅玖瑶接过单子,仔细看了一遍。
字迹工整,印章清晰,连笔方式与昨日不同。
她把单子放在灯下,对照前几的记录。
没有异常。
她提笔,在旁边写下两个字:准校
然后继续翻动工分册。
第四页,厨房李三的名字出现了。昨日误填甘草用途,今日主动补交自查文书,扣除勤分一等,但因及时纠正,免于其他处罚。
她看了很久,最终落笔:记过一次,勤分保留。
青竹站在屏风旁,看着她低垂的侧脸。烛光映在纸上,影子拉得很长。
她忽然觉得,这个曾经安静到几乎被人忽略的姐,现在已经没人敢忽视了。
府里的风吹向哪里,全由她一笔一划决定。
夜更深了。
傅玖瑶放下笔,活动了下手腕。她翻开最新一本库存总账,开始对照本月出入记录。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
突然,她的手停住了。
某一行数字不对。
炭柴入库数量与出库总量相减,多出三筐。
她皱眉,重新计算一遍。
还是不对。
她抽出库房日报,逐日核对。
前七正常,第八开始,每日出库量少了半筐,连续五。
她把这几日的登记单摊开,逐一比对签字。
字迹一致,印章无误。
但她知道有问题。
她合上册子,把那几页单独抽出来,压在案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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