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双手背在身后，一双好奇的目光仔细的打量着每一个地方。那双惯看云卷云舒、人心鬼蜮的眼中，罕见地流露出些许讶异和深思。
嘉靖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将庞杂事务可以按照如此分解、串联、控制，如此别具一格。隐隐触动了嘉靖追求掌控与效率的心弦。
“严卿，”
嘉靖的声音在锯木声中响起，带着一丝的探究，
“慈安排，是何道理？”
严邵庆恭敬回答：
“回陛下，此乃分工协作，流水线作业之法。一则使匠人专精一艺，熟能生巧，事半功倍；二则物料流转有序，减少等待虚耗，工期可控；
三则责任明晰，便于管理核查，大家各司其职”
嘉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未再言语，但目光中的兴味更浓了些。
众人一行参观完工业区，便到了所谓的指挥部，一座稍显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棚屋。
期间，冯保找准机会，适时的向嘉靖透露：
“启禀圣上，严大人志气可嘉，常与奴婢言，欲借工部之便，筹建一座大明第一制造厂，专司研制营造新物，利国利民呢！”
嘉靖闻言，目光从墙上的工程进度图表上移开，再次落在严邵庆的身上，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似乎真切了一分：
“哦？大明第一制造厂？这口气还真不。严卿，今日观你此处调度，倒真有几分章法。年轻人勇于任事，不错。这第一制造厂的名头，朕当……赏赐给你。”
严邵庆心头一喜，立刻跪倒拜谢：
“微臣叩谢陛下隆恩！ 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圣望，为大明社稷添砖加瓦！”
“嗯，朕拭目以待。”
嘉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这充满秩序感的工坊，似乎已将制造厂与眼前景象联系起来。
嘉靖转向冯保，“传首辅至玉熙宫见朕。严卿，你也随朕来。”
“臣遵旨！”
严邵庆肃然应道，心知更重要的奏对还在后面，便快步跟上子的仪仗。
众人移步至西苑玉熙宫，气氛较之奉殿工地的喧嚣，复归于道法自然的沉静，隐隐之中又比往日里多添了几分务实之意。
嘉靖盘坐蒲团，下首只设一席，坐着首辅严嵩，严邵庆则恭敬侍立于祖父身后。司礼监掌印太监吕芳垂手侍立御座之侧，眼观鼻，鼻观心。
“严邵庆，”
嘉靖眼神深邃，一眼就要看穿严邵庆这个白：
“你先前所提勘合贸易区之议，朕思之再三，确有几分可取之处。东南倭患积年，糜耗国帑，民生凋敝，正需开源以安黎庶，靖海以固疆圉。
此事……关乎东南大局，你心中可有成算？”
来了！
严邵庆精神一振，心知这才是今日觐见的重头戏。严邵庆深吸一口气，再次躬身：
“回陛下，臣以为，勘合贸易区实乃解东南困局之关键，宜早行不宜迟滞。杭州控钱塘咽喉，宁波据三江通海，泉州乃唐宋旧港，此三地根基深厚，商贾云集，海路通达，可为首批试点之良选。
当务之急，在于厘定章程：
明确勘合发放之规、特许商船之限、课税之则、贸易品类之禁、以及内廷与地方有司协同监管之制。
细则务求明晰周详，既能示朝廷招抚通商之诚意，安汪直等归顺者之心，亦可防微杜渐，杜绝奸宄，确保税赋涓滴归公，充盈国用。”
嘉靖思虑片刻，目光落在严邵庆身上，
“严卿，此议出自你口，蓝图亦在你胸。然，你年齿尚幼，东南情势复杂，倭患虽暂挫，暗流依旧汹涌。胡汝贞处汪直之事，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朕有意委你重任，督办此事，可能担当？”
嘉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严嵩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立刻拱手：
“陛下圣明烛照！然庆儿年幼，骤担此东南通商之重任，恐力有未逮，经验尚浅，若有差池，反误了陛下安民靖海之大计。不若由老臣……”
“诶，”
嘉靖抬手打断，目光依旧锁在严邵庆身上，唇角似有若无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严阁老过谦了，雏凤清于老凤声。严阁老，雏鹰总要自己飞。严员外郎，朕问你，此去东南，督办此事勘合贸易区，你可敢应承？有何顾虑？”
压力如山，严邵庆心脏砰砰直跳，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长揖到地，声音清朗而坚定：
“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臣虽年幼，然有陛下威如日昭昭庇佑，有祖父、父亲教导在前，有胡总督、浙江诸位能臣干吏在地方襄助，更有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命之赤心！
经验不足，便在事上磨练；力有未逮，便宵衣旰食以勤补拙！此乃臣建功立业、报效皇恩之良机，岂敢言虑？
唯愿肝脑涂地，不负圣望！”
嘉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这严卿，胆气足，会话。
“好！有志气！”
嘉靖微微颔首，“你不是要建造大明第一制造厂吗？以新物利国利民么？既如此，朕便着你以钦差协理东南通商营造事务身份，赴浙江公干！
会同浙直总督胡宗宪、专司督办勘合贸易区设立细则及特许制造厂筹建事宜！原有工部虞衡司员外郎职衔保留，另赐你‘便宜行事’之权！并颁给关防，遇紧要关节，可先行处置，后奏朕知！”
这“便宜行事”四字，分量极重，赋予了严邵庆极大的临机决断权。
严嵩适时地微微欠身，却为孙子的权责划定了清晰的边界：
“陛下恩浩荡，老臣与犬子世蕃，铭感五内！庆儿虽有几分急智，然终究年少识浅，未谙地方情弊。此去东南，当以见习、协理为本分，多看、多听、多学。
万事须以胡汝贞及地方有司为主，虚心请教，谨慎行事，断不可擅专僭越，有负圣恩。然其既有此赤心，愿为陛下分忧，权当是给少年人一个历练之机，增广见闻，砥砺才干。”
严嵩的话，既定了基调也表明了支持的态度。
嘉靖看着眼前这对祖孙，一个沉稳如山句句皆在保全与布局，一个锐气如剑。
嘉靖沉默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少年可擎事，朕倒想看看。也罢。”
嘉靖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吕芳：
“吕芳。”
“老奴在。”吕芳立刻躬身，姿态恭敬至极。
“你那个干儿子，杨金水，在尚膳监当差？”嘉靖像是随意提起，
“历练得如何了？可堪用否？”
“回圣上，”
吕芳声音平静无波，“奴婢那不成器的干儿子杨金水，蒙圣上洪恩，在尚膳监学着管些采买账目，还算手脚干净，脑子也还灵光。
认得些字，算盘打得也还利索。 管个库房，支应些宫中日常，倒也勉强支应得来。”
吕芳这话得谦卑，但点明了杨金水的长处管账、采买、心细。
“嗯。”嘉靖微微颔首。
“让他收拾收拾，跟着严大人出使江南一趟。他熟悉内廷采买的路数，也通些经济事务。此去，一则协助严大人打理制造厂与勘合贸易区中涉及皇家采买、内帑收支的账目细务；二则么……”
“今后江南织造局，连同这勘合贸易区的宫中一应事务，暂由他协理， 直接向你禀报。”
嘉靖的安排滴水不漏，既给了严邵庆一个宫里强有力的搭档兼监军，又牢牢把握住内帑这条线。
吕芳也牢牢握住了江南织造和贸易区的宫中利益。
而嘉靖的“直接向吕芳禀报”几个字，更是绝霖方官插手染指内帑事务的念想！
“老奴遵旨。”吕芳平静应下，心中如何盘算就不得而知了。
嘉靖又想起一事，补充道：
“传旨陆炳，让他调朱七、朱十二带一队精干缇骑，随行护卫严卿周全。 东南地面不太平，朕的人，不能有闪失。”
“朱七”这个名字一出，严邵庆心里更踏实了，这可是陆炳麾下排得上号的高手！
“老奴即刻去办。” 吕芳领命。
尘埃落定！
严邵庆强压着心中的狂喜与对未知东南的忐忑，再次深深叩首。钦差身份！便宜行事！杨金水搭档！锦衣卫护卫！还有那“大明第一制造厂”的御赐名头！
嘉靖都把舞台给搭好了，这一行，便是远赴人间惊鸿宴！去东南耍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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