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没有点灯。
暮色从窗口一寸寸爬进来,又褪成沉甸甸的夜。月姬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床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尊被遗忘在时间里的雕像。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昨夜屋顶上晚风的凉意,而澄夜的话语,却在胸腔里烧灼着,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那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责任。”
“是我的家,是我的位置,也是……我的战场。”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像淬了火的针,精准地刺入他记忆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角落。他以为自己早就用“千颜”将那一切埋葬了,抹去了姓名、身份、过往,连带着这份血脉都试图在一次次伪装中稀释。
他逃得那样彻底,那样决绝,头也不回,以为自己斩断的只是一段过往,留下的背影足够潇洒。
可现在,那个薄荷绿衣裙的少女,用她清澈坦然的眼睛,轻描淡写地,将他自以为是的“逃离”映照得如此……狼狈。
心口堵着一团乱麻。不,不是乱麻,是无数根带着倒钩的丝线,从记忆的深渊里疯狂涌出,缠绕、打结、勒紧。每一根线头上都挂着褪色的画面:母亲那双涂着艳丽蔻丹、永远冰冷的手,将他按在镜前,声音轻柔却不容抗拒:“我的月姬,你是最完美的‘作品’,你必须……”
是那些繁复到令人窒息的和服腰带,一层层勒紧,几乎无法呼吸,象征的不是高贵,而是束缚。
是空旷华丽的大宅里,永远回荡着规则与训诫的回音,每一件摆设都放在最精确的位置,不容一丝差错,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规矩的形状。
是窗外的鸟雀振翅,掠过一方被屋檐切割得整整齐齐的空,那是他童年时代所能想象到的、关于“外面”的全部。
他以为那是枷锁,是冰冷的牢笼,是以爱为名的疯狂控制。所以他逃了。
逃向外面,逃向可以随意变换面孔和身份的“千颜”,逃向没有过去、也不必背负未来的“自由”。他以为甩掉了那与生俱来的重量,便能身轻如燕。
可澄夜的话,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进了他精心构筑的、名为“自由”的迷雾里。
“不觉得……痛苦吗?”
他当时那样问她,声音轻得像在问自己。
少女的回答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预想中更深、更久。
痛苦?当然樱可她的痛苦里,竟然还包裹着“开心的时候”,包裹着“醋昆布的味道”、“屋顶的风景”,包裹着“朋友”和“记忆”。
她将那沉重的责任,与自己珍视的一切编织在了一起,于是那重量,似乎不再仅仅是压迫,也成了支撑,成了她存在的“位置”和“战场”。
(多么……荒谬。)
(又多么……令人嫉妒。)
这个念头悄然升起时,月姬的指尖猛地蜷缩,指甲几乎陷进掌心。嫉妒?他嫉妒什么?嫉妒那个自愿回到“笼子”里的公主?嫉妒她那看似被动、实则主动的承担?
不。他嫉妒的,或许是那份“坦然”。
嫉妒她能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位置”,并能以那样清澈的眼神去接纳,甚至去守护。而他,月姬,或者,那个被他抛弃的名字所代表的一切,他从未真正“看见”过。
他只是一味地感觉窒息,感觉被捆绑,然后选择了最彻底的方式——抹去。
他逃了,用决绝的背影宣告对那份“与生俱来”的否定。他以为逃离便是胜利,是自我的确立。
可现在,另一个背负着相似重量的人,却选择了转身,直面。不是挣扎怨恨,而是接纳守护。
她的背影,不是逃离,而是回归,甚至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孤勇。
(我……错了吗?)
这个疑问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他逃离母亲的疯狂,逃离家族的期望,逃离那个华丽冰冷的“家”,有错吗?追求自由,渴望呼吸不被规则定义的空气,有错吗?
(可为什么……她的选择,看起来却更像是一种“强大”?)
心像被两只无形的手向相反的方向撕扯。一边是经年累月的、对过去一切的本能排斥与恐惧,是确信唯有逃离才能生存的“真理”;
另一边,却是澄夜话语中揭示的另一种可能性——责任未必全是枷锁,身份未必全是牢笼,接纳与背负,或许也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他从未设想、甚至不敢设想的……路。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母亲偏执的脸,家族徽章冰冷的触感,逃离那夜急促的心跳和冰凉的夜风……与这些交织的,是澄夜起“家”和“战场”时微微发亮的眼睛,是她起“开心的时候”那个复杂而真实的笑容,是她深深鞠躬时,那份超越了年龄的觉悟与郑重。
两种画面,两种选择,在他脑中激烈碰撞,发出无声的轰鸣。
他试图厘清,试图为自己多年的漂泊找到一个确切的、不容置疑的答案,却发现思绪越理越乱。
那团乱麻非但没有解开,反而缠得更紧,更多的线头从时光深处冒出来:他伪装成无数人,体验过无数种人生,可哪一种才是真实的“自己”?“月轮”这个身份,与那个被他隐去的姓氏,究竟哪一个更接近他的本质?所谓的自由,是真的无拘无束,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没有根基的漂浮?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某种认知被动摇后的虚浮。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是挣脱了命运提线的木偶。可现在,另一个木偶却告诉他,握住那根线,也可以跳出属于自己的舞蹈。
夜色越来越浓,窗外的歌舞伎町华灯初上,喧嚣隐隐传来,那是他选择的“自由”世界的背景音。而将军城的方向,一片寂静的黑暗,那里是澄夜选择的“责任”所在。
他望着那两个方向,黑色眼眸深处,平静的假面终于出现裂痕,露出其下翻涌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茫然与触动。那不仅仅是对澄夜的刮目相看,更是对自身存在方式的一次剧烈拷问。
(背负着与生俱来的东西前行,原来也可以是这种姿态。)
这句话,在他空寂的房间里,反复回响,没有答案,只有越来越深的、缠绕不休的迷雾。
他就这样坐着,任由混乱的思绪和尖锐的自我质疑将他淹没,直到门外的走廊上,传来那个然卷白毛武士懒散又格外有分量的声音,以及清光他们焦急的低语。
那些现实的声响穿透门板,稍稍拉回他飘远的意识,却依然无法驱散心中那团沉重、粘稠、越缠越紧的乱麻。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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