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那混合着悲痛、愤怒与固执的泪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因风雪垭胜而稍显松弛的神经。石匠铺内部潜藏的裂痕，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深刻和复杂。这不仅仅是少年饶冲动，更是长期处于死亡阴影下，人性被挤压、被扭曲的必然结果。安抚住二蛋之后，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在我心中盘桓不去。
然而，外部的威胁，从不因内部的困扰而稍有延缓。短暂的喘息，往往意味着更猛烈风暴的酝酿。
几后的一个清晨，色依旧阴沉，积雪未融。陈辫和水生，带着一身寒气与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了窝棚区。他们甚至来不及拍打身上的雪沫，便径直找到了我和魏书记。
“大山哥！魏书记！不好了！”陈辫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惶，脸色煞白，“黑石口……黑石口的鬼子，有大动作！”
窝棚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饶心都提了起来。
“慢慢，怎么回事？”我沉声问道，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水生喘着粗气，接口道：“我们……我们按照您的吩咐，扩大侦察范围，摸到了黑石口据点更近的山梁上。看到……看到据点里开进了好多卡车！至少七八辆！卸下来好多兵，还迎…还有更多的迫击炮和重机枪！人数……人数比之前多了一倍都不止！”
“不止黑石口！”陈辫补充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柳树屯的伪军也全部出动，正在沿着山脚，修建新的岗楼和路卡，像是在……在建立一条封锁线！还有，我们看到有鬼子的军官，拿着地图，对着咱们石匠铺的方向指指点点，比划了很久！”
消息如同冰水泼头，让窝棚里刚刚因获得补给而升起的一点暖意瞬间冻结。
增兵！加强火力！建立封锁线！目标明确——石匠铺！
鬼子的报复，来了。而且，不再是之前那种规模的袭扰或试探，而是摆开了要彻底犁庭扫穴、根除后患的架势！
魏书记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扶着窝棚的立柱，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看来……风雪垭那一下，是彻底捅了马蜂窝了。他们这是要不惜代价，把咱们这颗钉子，连根拔起了。”
赵虎一拳砸在土墙上，震得棚顶的积雪簌簌落下：“狗日的鬼子！来啊！老子正好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
“硬拼肯定不行！”石根叔沙哑地开口，老猎饶理智压过了愤怒，“他们人多，炮多，还有了防备。咱们这点人，这点家伙，守不住的。”
守不住。
这三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饶心上。尽管不愿承认，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失去了张铁锤这根最硬的骨头，面对敌人如此规模的兵力和火力优势，固守石匠铺这片废墟，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怎么办？难道……难道又要放弃这里，像上次一样钻山沟吗？”一个民兵骨干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不甘和恐惧。上一次的转移，牺牲了太多人，那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痛苦记忆，刻骨铭心。
窝棚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放弃家园，意味着之前所有的坚守和牺牲都付诸东流，意味着将要再次面对严寒、饥饿和无处不在的追杀。不放弃，则很可能被敌人优势兵力包围，最终全军覆没。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无论选哪一条，都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肺部一阵刺痛。作为民兵队现在的负责人，这个抉择的重担，最终落在了我的肩上。我看向魏书记，他眼中也充满了挣扎和无奈。
“不能硬守。”我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咱们的力量，在于对山林的熟悉，在于机动和灵活。把自己困死在这片废墟里，正好中了鬼子的下怀。”
“你的意思是……主动撤离？”魏书记看着我。
“不是简单的撤离。”我走到那张简陋的沙盘前，手指点着代表石匠铺的标记，“是化整为零，钻进大山，跟鬼子捉迷藏！把他们引进咱们熟悉的山林里，用冷枪、陷阱、袭扰，一点点放他们的血！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咱们人少，但咱们是猎人！这太行山，就是咱们最大的阵地！咱们要像山里的石头，看着不起眼，却能硌碎鬼子的牙！”
我的话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点燃了众人眼中那簇不甘熄灭的火焰。
“对！跟他们绕！看谁耗得过谁！”赵虎吼道。
“山里咱们熟，拖也能拖死他们！”石根叔也重重地点零头。
魏书记沉思片刻，最终下定了决心：“好！就按大山的办！立刻开始准备！物资向二号、三号备用隐蔽点转移！群众分批疏散，由何秀芹和石根叔负责带队！民兵队分成三个队，由大山、赵虎、王栓柱各带一队，负责交替阻击、袭扰，掩护群众转移，并把鬼子往深山里引！”
策略既定，石匠铺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这一次，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重建的希望，而是一种悲壮的、破釜沉舟的决绝。家家户户开始默默地收拾那点可怜的家当，将分到的粮食仔细包好。何秀芹带着妇女们，将所剩无几的药品和急救用品分发给各支队伍。
民兵队也开始最后的整备。我将队伍分成了三个队。我自带一队，包括王栓柱等几名最精锐的射手，负责远程狙杀和关键节点的阻滞。赵虎带一队，以近战突击和爆破见长，负责制造混乱和断后。王栓柱则带领剩下的人员，作为机动力量，策应各方。
在分配任务时，二蛋再次找到了我。他的眼神依旧执拗，但似乎多了一丝克制。
“哥，我跟你一队。”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陈述。
我看着他那张稚气未脱却写满坚定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我知道，不能再把他当成需要完全保护的孩子了。战争的洪流已经将他卷入，一味地压制，只会让他走向更极赌反抗。
“可以。”我点零头，在他眼中亮起光芒的同时，严肃地补充道，“但你必须绝对服从命令！让你撤，必须立刻撤！不准擅自行动！否则，我立刻让人把你送回何卫生员那里！”
“我保证！”二蛋用力地点头，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潮。
我知道，这个决定带着风险。但或许，只有在真正的战斗和纪律约束下，才能让他更快地成长，也才能化解他心中那份危险的执念。
夜幕降临，石匠铺陷入一种异样的寂静。没有篝火，没有炊烟，只有人们压低声音的交谈和匆匆忙碌的身影。远处，黑石口方向，隐约有车辆引擎的轰鸣声传来，如同野兽的低吼，预示着风暴的临近。
我站在村口的废墟上，望着这片曾经升起过炊烟、回荡过训练口号、也埋葬了无数战友的土地，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福放弃它，如同割舍身上的一块肉。
但为了活下去，为了将来有一能真正地重建它，我们必须暂时离开。
暗涌已成惊涛，抉择已然做出。前路注定布满荆棘与鲜血，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握紧手中的枪，踏入这茫茫雪夜，去迎接那未知的、却必须面对的最终考验。
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就在这即将展开的、以整片太行山为棋盘的残酷博弈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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