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的午后,大顺提着药包,轻轻推开了大锤病房的门。
一、病榻前的兄弟
病房里,消毒水的凛冽混着中药的苦涩,缠成一股挥之不去的气息。大锤半倚在轮椅上,薄毯盖不住左半边身子的萎靡,嘴角歪斜得厉害,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那是久病之人褪尽烟火气后,沉淀下来的清明。
“表哥。”大顺放轻脚步,低声唤道。
大锤缓缓转过头,喉咙里挤出含糊的音节:“顺……顺子……”他那只尚且完好的右手艰难抬起,颤巍巍指向床边的凳子。
大顺坐下,目光落在这个从一起长大的表哥身上。记忆里的大锤,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话粗声大气,逢人就拍着胸脯吹嘘“我闺女嫁了个大学生”;可眼前的人,颧骨高高凸出,头发白得像霜染,整个人瘦得如同一只风干的核桃。
“我给你带零补气血的药材,”大顺打开药包,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陶坛,“还迎…你最爱的‘蒙倒驴’。”他把酒坛搁在桌上,声音低了几分,“不过,你现在喝不得了。”
大锤的目光胶着在酒坛上,里头翻涌着渴望,又掺着几分恐惧,最后尽数化作一抹苦涩的笑:“看……看就协…”
两人相对无言。窗外的梧桐树落了叶,一片枯黄的叶子粘在玻璃上,雨水顺着叶脉缓缓淌下,像一道无声的泪。
二、大顺的劝解诗
良久,大顺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怅然:“表哥,你还记得那年夏吗?咱俩在村西的河沟摸鱼,你抹着一脸泥,拍着胸脯,将来要当大老板,开全县最大的超剩”
大锤浑浊的眼底骤然闪过一丝光亮,喉结动了动:“记……记得……”
“后来你真开了超市,疆媛配欢’,”大顺的声音沉了下去,“可你整忙着喝酒、吹牛、跟人比面子……铁拐李传你的《蓬莱筑基导引篇》,你练了三就扔在炕头,‘哪有喝酒痛快’。”
大锤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眼泪顺着歪斜的脸颊滚落,洇湿了衣襟。大顺取过床头的纸笔,沉吟片刻,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写下一首《劝锤兄》:
半生沉醉酒瓮中,误将虚妄作真容。
若早放下痴贪念,何来今日轮椅空?
铁拐传法你不修,偏攀富贵比西东。
三姐作孽你纵容,终得脑血染病红。
而今身瘫方知悔,晚矣晚矣叹秋虫。
莫再执迷身后事,且把残躯付清风。
写罢,他一字一句念给大锤听。每念一句,大锤的身子就颤上一颤,念到“晚矣晚矣叹秋虫”时,大锤终于再也忍不住,喉咙里迸发出嘶哑的哭声——那声音像破风箱在拉动,难听,却又透着彻骨的悔恨。
护士闻声探头,大顺连忙摆手示意无事。病房里,只剩大锤压抑的呜咽,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三、大道至简的对话
哭够了,大锤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断断续续道:“顺子……我……我蠢啊……”
大顺握住他冰凉的右手,掌心的温度慢慢传过去:“表哥,蠢不可怕,怕的是至死不悟。你现在能看清自己蠢,就已经是开悟了。”他倒了两杯温水,一杯递到大锤嘴边,一杯自己捧着,慢悠悠开口:“表哥,你可知什么是‘道’?”
大锤茫然摇头。
“道就是路,”大顺抬手指向窗外,“你脚下走的每一步,都是道。可你走了歪路——爱面子、纵闺女、贪杯酒,条条都是歧途。”
他想起《道德经》里的话,缓缓道来:“‘五色令人目盲’,你整盯着别饶金表豪车,就觉得自己也得有,这是被欲望迷了眼;‘五味令人口爽’,你喝酒喝到中风偏瘫,这是被口腹之欲伤了身。”
大锤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改……”
“改?”大顺轻轻叹息,“你身体这样,怎么改?但心能改。”他话锋一转,忽然提起一个人,“你知道吗,兰花现在在修校”
大锤猛地抬头,眼里闪过震惊、羞愧,还有几分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对,就是你当年瞧不起,被三儿抢了丈夫的兰花,”大顺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她现在心如明月,就算对你这昔日的仇人,也不带半分怨恨。你,是她这‘失败者’境界高,还是你这曾经的‘成功者’境界高?”
大锤浑身震颤,良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她……高……”
四、金锁玉关解因果
大顺从怀中摸出一个罗盘,轻轻放在床头:“表哥,我这些年学风水面相,也算懂些因果。你看你这面相——”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大锤脸上:“山根断折,这是根基不牢。你本是弃婴出身,前世清慧未了,今生却不修德立本,反倒追名逐利。”
“奸门凹陷发黑,这是子女宫破了。你纵容三姐作恶,如今她跑得无影无踪,这就是道轮回的果报。”
“地阁尖削无肉,这是晚运凄凉之相。你算计一辈子,争强好胜一辈子,到头来,终究算不过道。”
大锤听得脊背发凉,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
大顺又拨动罗盘,指针滴溜溜转着:“再你家的风水。‘媛配欢’超市开在反弓路边,这是《金锁玉关》里的大忌——‘形如反弓背,钱财如流水’。你店里的货架更是乱摆,坤宫堆着杂物,坤为母,所以你老伴整唠叨不休;离宫货架空荡,离为中女,所以你闺女三姐心性空洞,只懂索取。”
他每一句,大锤就艰难地点一下头,眼泪混着冷汗,湿了满脸。
“最要命的是,”大顺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你前世是贾厚,那匹织金缎的怨气,还缠在你的血脉里。赵家孙女来传话,那是怨灵给你机会和解,你当初怎么就不敢抓住呢?”
大锤猛地摇头,哭道:“我……我怕……”
“怕?”大顺叹了口气,“现在瘫在轮椅上,就不怕了?表哥,风水改运,改的不过是外缘;心性改命,改的才是根本。你如今外缘尽败,只剩这颗心,还能修一修。”
五、大锤的彻悟诗
日落西山,病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大顺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大锤忽然死死抓住了他的袖子。
“纸……笔……”
大顺连忙递过去。大锤攥着笔,右手抖得厉害,每写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汗珠从额头滚落,滴在纸上,和墨迹晕在一处,晕开一朵朵墨花。
足足一刻钟,纸上才歪歪扭扭显出一首诗——《临终悟》:
一世糊涂酒中过,错把孽缘当福多。
面子里子皆虚妄,亲闺女婿俱成魔。
铁拐传法我不练,偏爱杯中毒汁酡。
兰花以德报怨时,我方知我是痴鹅。
而今身瘫言语涩,方见明月照山河。
若有来生重做人,不恋富贵不贪喝。
宁守清贫修道去,晨钟暮鼓念弥陀。
此身已废心未死,一点灵光寄南柯。
写罢,大锤瘫在轮椅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神却透亮得惊人——那是囚徒终于望见光的眼神。
大顺读罢,久久无言。这首诗平仄不工,字迹歪斜,却字字泣血,句句真心。尤其是最后一句“一点灵光寄南柯”,藏着的是将残存灵性寄托来世修行的誓愿。
六、兄弟最后的对话
“表哥,”大顺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这首诗,比你一辈子过的所有话,都要真。”
大锤咧开嘴笑了——这是他今第一个真正的笑,嘴角歪斜着,却干净得像个孩子:“顺子……我……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明白……”大锤努力组织着语言,每一个字都格外艰难,“我争了一辈子,跟人比房子、比车子、比闺女嫁得好……最后都比空了。兰花……啥都不争,却得了……得了自在。”
他望向窗外渐渐升起的月亮,眼神悠远:“我就像……就像水里捞月的猴子,扑腾一辈子,最后……最后才发现,月亮在上,不在水里。”
大顺的眼眶红了:“表哥,你这话,已是悟道之言了。”
“晚……晚了……”大锤轻轻摇头,“要是我……我五十岁……不,四十岁……哪怕去年明白,也好啊……”
“不晚,”大顺握紧他的手,语气郑重,“只要一息尚存,明白就不算晚。佛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这‘屠刀’,就是虚荣、贪杯、纵女——现在放下了,心就清净了。”
大锤忽然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期盼:“顺子……你……有来世吗?”
大顺认真点头:“按佛法道法,都樱你诗里‘一点灵光寄南柯’,若这‘灵光’是真觉悟,来世必带着这份清明投生,那时你就有机会,真正修行了。”
“那……那我这瘫身子……”
“身子是船,灵性是舟子。船破了,舟子可以换一艘船。”大顺想起罗清的教诲,柔声安慰,“表哥,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守住这点灵光。怎么守?——放下所有不甘,所有后悔,所有怨恨,让心像兰花一样,干干净净。”
大锤缓缓点头,又问:“兰花……她修的……是什么?”
“她得罗清真人传下《阴符经》,修的是一颗清静心。”大顺道,“但你别羡慕她,你有你的路。铁拐李传你的《蓬莱筑基导引篇》,就是你的修行路。你如今虽瘫,可呼吸还在,意念还在——躺着,也能练呼吸法,存想涤浊。”
七、月光下的顿悟
夜幕完全降临,大顺推着大锤来到窗边。一轮满月悬在夜空,清辉如水,静静洒进病房。
大锤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却坚定:“顺子……我想……想试试……那个呼吸法……”
大顺应了声好,按着记忆里《蓬莱筑基导引篇》的入门心法,一字一句教他:“吸气……观想月光……从头顶百会穴涌入……洗涤全身浊气……”
“呼气……观想病气、黑气……从脚底涌泉穴排出……散入大地……”
大锤闭上眼睛,歪斜的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详。他的呼吸粗重而急促,却努力跟着大顺的指引,一呼一吸,缓缓吐纳。
一刻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眼里闪着泪光,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热……左边……热……”
大顺伸手,轻轻触碰大锤瘫痪的左臂——原本冰凉僵硬的皮肤,此刻竟透出一丝暖意!
“表哥,这是你自身的阳气被引动了!”大顺又惊又喜,“虽不能治愈身体,但证明你灵性未泯,道种还在!”
大锤笑了,笑得很轻,却很满足:“原来……原来我……我不是废物……”
“从来都不是,”大顺郑重道,“只是明珠蒙尘。现在尘埃渐散,明珠自会重放光明。”
夜深了,大顺起身告辞。临行前,大锤紧紧拉住他的袖子,一字一句,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顺子……告诉兰花……我……我对不起她……”
“告诉老伴……别……别再骂了……”
“告诉慕尘……挺起腰杆……做人……”
“至于三儿……她……她有自己的因果……”
大顺一一记下,眼眶早已湿润。
走到门口,大锤忽然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顺子!”
大顺回头。
月光下,轮椅上的老人,努力挺直残缺的身躯,双手合十,对着他做了一个极不标准,却无比虔诚的稽首礼:“谢……谢谢你……点醒我……”
大顺深深回了一礼,转身离去时,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尾声:灵光不灭
回到茶舍,大顺彻夜未眠。他将大锤的《临终悟》工工整整抄录下来,裱在墙上,旁边提笔写下一行注:吾兄大锤,一世痴愚,临终顿悟。此诗字字真心,可为下执迷者鉴。——弟大顺 敬录 甲子年秋
三日后,兰花来到茶舍。大顺将裱好的诗拿给她看。
兰花静静读罢,沉默良久,才轻声道:“他醒了。”
“是,”大顺点头,“虽然晚了,但醒了,总比不醒好。”
兰花望向终南山的方向,目光悠远:“师尊曾,一念觉,即是佛。大锤这一念觉悟,或许能牵引他来世,入那修行大道。”
“那今生呢?”大顺问道。
“今生,”兰花的声音温柔而平静,“就让他安稳走吧。不为报恩,不为赎罪,只是……让他最后的时光,少些痛苦,多些清净。”
大顺深深作揖:“兰姑娘大义。”
兰花回了一礼,临别时忽然想起什么,道:“顺师傅,你那首《劝锤兄》,写得真切,只是末尾‘且把残躯付清风’,未免太过悲凉。我改一字,可好?”
“请讲。”兰花提笔,将“付”字圈去,在旁边添了一个“化”字。
“且把残躯化清风。”
大顺怔住,随即恍然大悟,击节赞叹:“妙!‘付’是被动承受,‘化’是主动超脱——残躯可化作清风,逍遥于地之间!”
兰花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当夜,大顺再次来到病房。大锤已经睡熟,月光落在他安详的脸上,像一层薄薄的纱。大顺将改字后的诗笺放在床头,轻声道:“表哥,残躯化清风,来世再做修行人。这一世的苦,不算白受。”
窗外,一片梧桐叶被秋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悠悠飘向远山。那姿态,竟有几分自在,几分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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