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距鄯州城五百余里，赤色山峦的褶皱深处，藏着一片绿洲。
破晓之前，地浸在蒙蒙的靛青色里。
疏勒河一条羸弱支流在此隐入沙地，勉强养活数里胡杨与草甸。这在地图上并无名字的角落，是苏毗遗族最后的喘息之地。
最大那座牛皮帐内，灯烛昏黄。
央金拉姆坐在厚毡上，掌心握着一块半个巴掌大的黑石。
石头已被摩挲得温润，表面用利器草草刻着一个“江”字，笔画潦草，似仓促而成。
帐帘一动，桑布带着寒气进来，单膝触地，脸上尘沙犹在：“首领，鄯州城有动静。”
央金拉姆抬眼，目光如刀，尽显威仪：“。”
“在城西废寺附近，看见他了。”桑布喉结滚了滚，“虽衣着平常，可那张脸……某在黑水河谷见过，忘不掉。”
央金拉姆握石的手一紧，骨节微微泛白：“多少年了，他模样没变？”
“丝毫未改。”桑布声压得更低，“就和当年在黑水边时一样。
只是这次身边远远跟着十来个人，两个像极西来的胡女，其余应是劲装护卫，步履沉实。”
帐中只余灯花细碎的噼啪声。
央金拉姆垂眼，看向掌心黑石上那个“江”字。记忆如冰下暗流，蓦地破封而出——
那一年，黑水上游的秋。
吐蕃大将噶尔·芒协的铁骑踏过阿坝草原，白狗羌人如秋草般倒下。
她领着残存的数十骑，像狼一样缀在吐蕃粮队后，但撕咬不过是徒劳。
就在那时，那位江郎君带着两人，以惊动地的神雷，将噶尔·芒协与其铁骑尽数湮灭在白狗羌的土地上。
战后，她寻到他，一心求取神雷，却遭断然拒绝。
后来江逸风随吐蕃商队离去，她仍暗中尾随。
直至他发现，托人将一笔丰厚财物转交于她，她终于止步。
以此为本，回故土招兵买马，数年与吐蕃浴血周旋，终究不敌，被逐出黑水河谷，一路溃退至鄯州附近，借大唐兵威，才勉强栖身。
“神雷”二字，从此成了扎在她心头的刺。
“他们在废寺做了什么？”她问，声音平静。
“停留片刻，便往南城去了，多半是想寻条路。”桑布从怀中取出一块深褐色粗布，边缘齐整，“某后来去查看，在墙根发现这个。”
央金拉姆接过，粗厚织物上，织着简化的暗记纹样。
她指尖抚过纹路，眼中微光一闪——是他留下的么？
沉吟半晌，她忽然觉得，那位江郎君或许真的在寻通往安西的路。
“桑布，”她抬眼，“挑几个最机灵的，回鄯州去，找到他，若有机会，让他看见这个——”
她递出一块黑石。
“若近不得身，便在废寺附近留明显暗记，指向能接头之处。”
“某明白，只是不知如何与他相认。”
央金拉姆嘴角牵起极淡的弧度，笑意里辨不清是嘲是讽：“他若问，便‘黑水河谷，承君赠金，神雷之威，苏毗久慕。’”
她稍顿，“他此刻出现在鄯州，不会无缘无故。
而这片土地上每一条吐蕃人不晓得的缝隙，苏毗人都知道。这或许是……命运给的另一次买卖。”
桑布重重点头，接过黑石，躬身退去。
帐帘落下，隔开外面渐起的风声与驼铃。
央金拉姆走到帐边，掀起一角。
东方泛白，绿洲轮廓在晨雾中浮现。族饶帐篷零星散落，骆驼在圈中安卧。
这点脆弱的安宁，是当年那笔“赠金”换来的，也是用无数鲜血与败退守住的。
她松开手，另一块黑石静静躺在掌心，那个“江”字在渐亮的光里清晰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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