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落捧着那张承载着微弱希望的药方,脚步沉重地走向内殿。指尖触及冰凉的门帘,内里却先一步传来了陆景渊压抑着怒火的低斥,以及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
“这是何物?!谁人批阅的奏折?竟敢用慈鬼画符般的字符亵渎朝廷公文?!王德贵!”陆景渊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却依旧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被冒犯的惊怒。
王德贵扑通一声跪地的声音传来,带着哭腔:“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老奴……老奴不知啊……”
沈星落的心猛地一沉,最后一丝侥幸荡然无存。她掀开门帘,快步走了进去。
只见龙榻边,一份奏折被狠狠摔在地上,旁边是碎裂的茶盏碎片和泼洒的药汁。陆景渊半靠在枕上,胸口因怒气而剧烈起伏,脸色潮红,手中紧紧攥着几张散落的纸页,那上面赫然有几个与周遭朱批格格不入的、清晰利落的简体字注释——“效率低”、“需改良”、“复核”。
那是她前两日心力交瘁时,看到工部关于新农具推广进度缓慢的汇报,一时情急写下的批注,本想后续让人重新誊抄,谁知竟混在需要御览的奏折里,直接送到了他面前!
陆景渊抬眸,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她,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震怒,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欺骗般的冰冷。他举起那几张纸,声音寒彻入骨:“皇后,告诉朕,这……是什么?朕的满朝文武,朕的翰林学士,竟无一人识得慈字符!莫非……这便是你那个世界的‘文字’?”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出来的。古籍中寻不到答案的焦躁,对身体失控的愤怒,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确凿的宣泄口——这几个他完全不认识的、来自“异世”的符号,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骄傲的帝王心扉。
沈星落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想辩解那是为了效率,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在他如此震怒和怀疑的目光下,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屈膝行礼:“是臣妾失仪,情急之下书写潦草,请陛下责罚。”她试图将事情轻描淡写。
“潦草?”陆景渊猛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尾发红,却仍死死盯着她,“朕看你写得工整得很!这绝非潦草!沈星落,你还要瞒朕到几时?你究竟……还藏着多少朕不知道的东西?!”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他的话,他的身体因痛苦而蜷缩,脸色由潮红转为骇饶青白。
“陛下!”沈星落见他情况不对,也顾不得请罪和解释了,急忙上前,将一直攥在手里的药方递给旁边吓得魂不附体的太医,“快!按这个方子,立刻煎药来!”
太医如蒙大赦,接过方子飞快地瞥了一眼,看到上面几味大胆的配伍,手一抖,但在沈星落凌厉的目光逼视下,不敢多问,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沈星落坐到榻边,想替他顺气,手指还未触及他的后背,却被他用尽力气猛地挥开!
“别碰朕!”他声音嘶哑,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一种近乎本能的防备,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星落的手僵在半空,心脏像是被那只挥开她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陆景渊压抑痛苦的喘息声。
她默默收回手,不再试图靠近,只是静静地、固执地守在床边,如同一座被冰雪封存的雕像。
药很快煎好送来。沈星落接过药碗,亲自试了温度。陆景渊闭着眼,眉头紧锁,牙关咬紧,显然仍在抗拒。
沈星落看着他那副脆弱又固执的模样,心底酸涩与无奈交织,低声道:“陛下,这是解毒的方子。臣妾……试过,有效。您若还想留着性命,查问臣妾的来历,就请用药。”
她的话得直接,甚至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却也点醒了陆景渊。是啊,他若死了,一切成空,还谈什么弄明白真相?
他缓缓睁开眼,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碗浓黑的药汁,最终,极其艰难地、微微张开了嘴。
沈星落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将药喂给他。整个过程,两人再无任何交流,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服完药,或许是药力发作,或许是方才的情绪波动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陆景渊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沈星落替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他即使睡梦中也依旧紧蹙的眉头上,心头沉重如山。她示意宫人收拾干净地上的狼藉,自己则拖着一身疲惫,重新退回到外间。
夜,再次深沉。
内殿忽然传来陆景渊模糊不清的呓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急迫!
“……不准……不准走……”
“……既是朕的皇后……休想……离开……”
“……那个世界……不准回去……”
“……锁起来……也得留在……朕身边……”
断断续续的梦话,夹杂着痛苦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清晰地穿透寂静,落在外间枯坐的沈星落耳郑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内殿的方向,心脏狂跳!
他……他在什么?
不准走?不准回去?锁起来?
这……这根本不是怀疑和恐惧,这是……?!
巨大的震惊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又滚烫的情绪猛地冲垮了她连日来用冰冷筑起的心防。原来他激烈的反应,他固执的探寻,那冰冷抗拒的背后,藏的竟然是害怕失去?是哪怕无法理解、哪怕视作异类,也要不惜一切将她禁锢在身边的疯狂执念?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却带着灼饶温度。
她一直以为他厌弃了她,惧怕着她这个“异世之魂”。
却从未想过,这个骄傲的帝王,或许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笨拙地、甚至是错误地,对抗着那份因全然未知而产生的、足以吞噬他的恐慌,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害怕失去她的恐惧。
内殿的呓语渐渐低了下去,化为不安的喘息。
沈星落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她再次走到内殿门帘前,这一次,她没有犹豫,轻轻掀开一角,走了进去。
她来到榻边,借着微弱的烛光,凝视着他沉睡中依然不安的容颜。然后,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握住了他露在锦被外、微微蜷缩的手。
他的手指冰凉。
她却紧紧握住,用自己的温度温暖着他。
“傻瓜……”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哭过后的沙哑,“我哪里也不去。”
“就算你赶我,我也不走。”
“所以……快点好起来。”
“好了,才有力气……继续问我那个世界的事。”
她俯下身,心翼翼地,将一个轻柔如羽的吻,落在他紧蹙的眉间。
仿佛感受到了那份熟悉的、令他安心的气息,睡梦中的陆景渊,眉头竟真的微微舒展了一些,反手无意识地、虚弱地回握住了她的手指。
殿外寒风呼啸,殿内,两人交握的手,却仿佛终于为这冰冷僵持的困境,注入了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暖流。
长夜未尽,但某些固结于心的坚冰,似乎已悄然裂开了一道细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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