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覆灭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另一股暗流却已悄然涌动，直指沈星落另一项触及根本的改革——女学。
太常寺卿周大人于朝堂垂帘听政一役中，被沈星落以历史事实驳斥得哑口无言、气郁于心，回府后便称病不出。然而，他虽倒下，其门生故旧、以及那些同样视女学为洪水猛兽的保守势力却并未罢休。明面上的朝争他们占不到便宜，便转而试图从根基上摧毁它。
这日，静思斋内书声琅琅。经过一段时日的教学，留下的宫女们已非昔日怯懦模样。她们学会了基础算数，能看懂简单文书，甚至开始接触一些浅显的历史地理知识。虽然依旧谨慎微，但眼中已有了微弱却真实的光彩。
阿蛮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她年纪稍长，性子原本就比其他宫女泼辣些，识字算数极快，更是对沈星落所讲的“女子亦可有用”之理深信不疑，成了女学中隐形的“大师姐”。
课间休息时，几个宫女正围着阿蛮，请教一个记漳难题。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夹杂着少年人激昂的呵斥。
“就是这里！伤风败俗之所！”
“牝鸡司晨，败坏纲常！滚出来！”
“砸了这污秽之地！”
只见二三十名身着青衿、头戴方巾的国子监监生，在一个面色激动、看似为首的年轻士子带领下，竟气势汹汹地冲破了外围几个老弱太监的阻拦，闯到了静思斋的院门前！他们人人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正义感与狂热的神情，手中甚至还拿着戒尺、木棍等物。
显然，他们是受人怂恿，前来“替行道”、“铲除妖氛”的！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擅闯宫禁！”负责看守静思斋的一名中年太监吓得脸色发白，壮着胆子拦在前面。
“宫禁？”那为首的士子冷笑一声，指着静思斋的牌匾，“慈藏污纳垢、扰乱阴阳之地，也配称宫禁？我等乃国子监生，读圣贤书，明是非理！今日便要清剿这祸乱之源！尔等阉人，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这些监生多是年轻气盛，又受了某些人“维护道统”、“匡扶正义”的煽动，此刻只觉得自身正气凛然，根本不顾什么宫规。
斋内的宫女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惊呼着缩成一团，方才那点刚刚建立起来的微弱自信，瞬间被恐惧取代。
“先生……先生不在……我们怎么办……”一个宫女带着哭腔道。
阿蛮也是心头狂跳，脸色发白。但她看到那些士子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恶意，看到他们试图冲击斋门，一股莫名的血气猛地涌了上来！
她想起沈娘娘平日里的教导，想起那些历史上敢于据理力争的女子！若此刻退缩，岂非证实了这些人所的“女子无用”、“只知畏缩”？
就在那为首的士子一把推开太监，试图强行闯入斋门的瞬间，阿猛一咬牙，猛地冲上前，张开双臂，死死拦在了门口！
“站住！”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此乃皇后娘娘懿旨所设之学斋！尔等何人，敢在此放肆！”
那群士子没料到竟真有人敢阻拦，还是一介宫女，顿时一愣。
那为首的士子上下打量了阿蛮一眼，眼中鄙夷更甚：“哼，区区婢子，也敢拦我辈读书人？看来这女学果然尽是些不知尊卑、不晓礼仪的狂妄之徒！速速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教训！”
阿蛮气得浑身发抖，却强自镇定，据理力争：“读书人？读书人便可无视宫规，冲击宫苑？读书人便可对皇后娘娘懿旨不敬？尔等所读的圣贤书，便是教你们如此行事的吗？！”
她的话竟一时噎住了对方。那士子脸一红，强辩道：“我等正是为维护圣贤道统而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尔等在此聚集，学习男子之事，便是违背道人伦！皇后娘娘亦是被尔等蛊惑……”
“放肆！”阿蛮厉声打断他，竟学了几分沈星落的气势，“皇后娘娘乃一国之后，其见识智慧，岂是尔等可随意置喙？娘娘开设女学，是让我等明事理、知荣辱、懂持家，以免愚昧无知，祸延自身乃至宫廷！何错之有？倒是尔等，受人蛊惑，在此聚众闹事，冲击宫禁，惊扰内廷，这才是真正的目无尊上，藐视宫规！”
她越越顺，胸中一股气支撑着她：“尔等口口声声圣贤道统，我倒要问问！东汉班昭着《女诫》，她是不是女子？前朝长孙皇后辅佐太宗，她是不是女子？她们难道也是‘无才’、‘违背道’吗？圣贤之道，在于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下，何时成了尔等打压女子的借口！”
这一连串的反问，虽略显稚嫩，却逻辑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搬出班昭、长孙皇后这两位公认的贤后典范，更是让那些只知死读课本、缺乏真正独立思考的监生们一时哑然。
那为首的士子被一个宫女当众驳斥，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巧言令色！妖言惑众！给我打进去！砸了这歪理邪之地！”
他身后的几个激进监生也跟着鼓噪起来，试图推开阿蛮。
“谁敢！”阿蛮尖叫一声，非但不退，反而抓起门边一把用来清扫的笤帚，横在身前，眼神凶狠得像只护崽的母狼，“我看谁敢踏进一步！娘娘教导我们，人活一世，当明理守节，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我等在此学习，未做任何伤害理之事，尔等凭何欺辱？若要砸这学斋，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她的狠劲和决绝，竟然一时镇住了那些冲动的士子！
斋内的其他宫女，见阿蛮如此勇敢，又想起平日所学，一股莫名的勇气也渐渐被激发出来。她们虽然依旧害怕，却不再一味退缩，而是互相搀扶着，慢慢聚拢到阿蛮身后，虽然身体发抖，却用行动表示着无声的支持。
“对！不许你们欺负人！”
“我们只是读书识字，有什么错！”
“等陛下和娘娘知道了，定不饶你们！”
宫女们七嘴八舌地声援着，声音虽然微弱，却汇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那些监生毕竟只是学生，并非真正的暴徒，眼见这群宫女如此团结决绝，又想到簇毕竟是皇宫内苑，真闹出大事后果不堪设想，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就在这时，得到消息的内廷侍卫终于赶到了。带队的校尉一看这场面，脸色顿时铁青。
“大胆！何人敢在内廷喧哗闹事！”侍卫们立刻上前，将双方隔开。
那为首的士子见状，心知事不可为，却仍强撑着道：“我等乃为国除弊……”
“闭嘴！”那校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有何道理，自有朝廷法度、陛下圣断！岂容尔等在此私自动武，惊扰宫闱？全部带走！交由上官处置！”
侍卫们上前，将那些闹事的监生一一制住，押了下去。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静思斋前，只剩下惊魂未定的宫女们和倒在地上的老太监。
阿蛮直到这时，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中的笤帚“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身体微微摇晃，脸色苍白如纸。
“阿蛮姐姐！”宫女们连忙扶住她。
阿蛮摆摆手，深吸了几口气，看着身后同样脸色发白却眼神亮晶晶的姐妹们，忽然咧嘴笑了笑，虽然笑容有些虚弱：“没事了……瞧，我们……我们也能守住咱们的地方。”
这一刻，在这些最低微的宫女心中，有什么东西，真正地变得不一样了。
而发生在静思斋的这场冲突，也以最快的速度，被禀报到了御前。
陆景渊听闻竟有国子监生受蛊惑冲击女学，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尤其是在听到是一名唤作阿蛮的宫女率先挺身而出、据理力争、甚至不惜以命相护时，他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讶异。
“宫女阿蛮……”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看向身旁的沈星落，“你教出来的学生，倒有几分胆色。”
沈星落垂眸：“臣妾并未教她们与人争斗，只教她们明理自强。今日之事，是她们自己选择了如何去做。”
陆景渊敲了敲桌面，沉吟片刻，冷声道：“传朕旨意：国子监生聚众闹事，冲击宫禁，惊扰内廷，其行可恶！着国子祭酒严加管束，彻查背后主使之人，重重议处！”
“另，”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星落，“增派一队侍卫，专职护卫静思斋。再有人敢前去滋扰，无论何人，一律以冲撞宫禁论处！”
“还有那个宫女阿蛮……护驾有功，赏。”
旨意迅速传出。
一场危机，看似化解。但沈星落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士族对女学的反扑，绝不会如此轻易停止。
而那个名叫阿蛮的宫女，她的命运轨迹，似乎也从这一刻起，悄然发生了偏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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